鄒頌華
鄒頌華

香港人,平時寫字、撚貓、行墳場。曾為BBC中文網專欄作者,寫過十年Lonely Planet旅遊指南。修習瑜伽、茶道(裏千家)和花道(池坊)。暫時這裡先放一些已發表但在網絡上較難讀到的文章。

冰島與文學 被咀咒的書與小島的尊嚴

(编辑过)
這篇文章寫於2011年的六四前夕,那是我去完冰島遊歷後,讀到冰島小說家Halldór Kiljan Laxness的諾貝爾得獎作品《Independent People》後寫的一點點感想,當時深深被冰島人對「獨立」的堅持和執著所震撼,而這個「獨立」,指的是許多方面,不只是國界和地域。十年前我們仍可以自由集會悼念六四,十年後連這個權利也被剝奪時,如何在極權下保持獨立的人格和思想,也是人性的考驗。
筆者在2010年夏天去冰島旅行。

冰島近年為人熟悉,是因為她成為首個破產的國家,還有她的火山灰幾乎令全球航空交通癱瘓。這個地處世界盡頭的小島,要不就與世無爭,要不就驚天動地。

我最早對冰島的認識,是童年時讀過凡爾納的經典科幻小說《地心探險記》和冰島民間傳說《薩迦》的兒童譯本,從此就對這個奇幻的國度嚮往不已。

去年終於一嘗宿願,來到冰島。從飛機往下望,極目是一片藍,和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這就是地心入口的原始面貌。

來冰島的人,都是為了看她的奇特地貌和自然風光,但她不是徒有外表,走進首都雷克雅未克的書店,你會發現,這個小國對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尊重有加,出版業蓬勃得令人嘆為觀止。只有全國三十二萬人懂的語言,也可以有五花八門的書籍以冰島語寫成。他們視為文學瑰寶的《薩迦》,在市內還有專門的文學館珍藏不同時期的手稿,每天有文學導賞團帶你尋找精靈出沒的地點,講述城中不同角落的神話傳說。還有,冰島文學給翻譯成外文的數量,按其國內人口比例而言,是全球之冠。誰還敢說維京人是沒有文化的海盜?

《Independent People》的英譯本封面。

被咀咒的書

書店中有一本書吸引我的目光──Halldór Kiljan Laxness的Independent People,封面上寫著,作者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萬沒想到,原來這個蕞爾絕島曾有位文學巨人,為何好像沒有冰島以外的人知道?

冰島人有很強的身份認同和民族意識,單看書名,難免會令人聯想起是鼓吹民族主義的作品。可是,諾獎委員會會頒獎給這樣的作者嗎?

仍在冰島時,我沒有立刻就翻閱這本書,洋洋五百頁字海,對一個只有兩周不到的假期來說,太沉重了。

回家後,我用了六個晚上完成這本書。這是一本只有在夜深人靜之際,或在如冰島這樣的地方聽著風聲拍打門窗時,才能感受到它的力量的作品。

而且這部作品,就如小說主人公生活的沼澤地一樣,受到咀咒。Independent People 於1946年出版,在Laxness於1955年拿了諾獎之後幾十年,幾乎處於絕版狀態,英譯本更難以找到,至他於1998年逝世時,其作品才重見天日。

Independent People 分上下兩部,時代背景是二十世紀初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歷時幾十年。這部作品有《薩迦》的史詩式叙事方式,但沒有《薩迦》的浪漫主義色彩。這是一個冰島農村的故事,一個與羊對話的劇本。牧羊人Bjartur(在冰島語是光明的意思)經歷了十八年的農奴生涯後,終於重獲自由,在一片受女巫和惡鬼咀咒的澤地上建立家園,娶妻生子。第一名妻子嫁給他時已懷有別人的孩子,最後在一個暴風雪晚上獨自一人難產而死,初出身的女嬰因家中的小狗躺在她身上保暖才倖存過來。故事就這樣開始,圍繞住Bjartur和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Asta Sollilja(「陽光下的百合」的意思)一生的恩怨、以及他們如何與自然和超自然力量對抗,成為獨立於天地的人而展開。

這是個美麗而憂傷的故事,而且很殘酷。觀光客眼中美麗的冰島,總是夏天那三個月的明媚風光,而看不到幽暗的寒冬才是她的本相。在草木不生(冰島的可耕地不足一成,全國也沒有森林)的嚴寒極地,原來「求存」不是冰島人的祖輩維京人心目中最重要的東西。尊嚴才是他們畢生所追求的──他們不怕死,只怕受辱。

蕞爾絕島與黃土地

Bjartur很單純,他終其一生只追求獨立和自由。他不屈從於人,也不讓人屈從於他。Bjartur嚴厲頑固,近乎殘忍。他為了理想而付出失去所有家人的代價:他為了追尋走失的一隻羊翻山越嶺,把妻子獨自留在家中,最後她難產而死;次任妻子也在Bjartur堅拒向從前的地主求助,於饑荒中餓死;留下的兒子一個自殺,一個去了美國再也不回來;大女兒Asta Sollilja十五歲時因未婚懷孕而被他趕走,當時正下著暴風雪。他的女兒也繼承了他的頑固和頑強,在風雪中全身濕透踏破了鞋也沒想過回頭求父親寬恕。

為什麼這個牧羊人寧可犧牲自己的家也不願討別人的麵包?為什麼一個大著肚皮的女孩冒死也不要乞憐?主人公的傲骨讓人看到,無論環境有多嚴峻,「吃得飽」不是尊嚴。

冰島經過五世紀的外來統治,至十九世紀處於民族主義最高漲的時期,冰島人要面對的,往往是比自然更可怕的東西──外來統治者的剝削和資本家的壓榨,這是比女巫的咀咒更可怕的「超自然力量」。所以,當人人也害怕女巫的冤魂作祟而給她一個瑪尼堆作奉獻時,Bjartur偏不信邪。在他眼中,打他的羊群和土地主意的地主才是惡鬼。對Bjartur來說,這兩樣東西比錢更重要,只要有羊和土地,就有一切。但是,Bjartur不怕失去一切,他只怕失去獨立和尊嚴,到最後他還意識到,他更怕失去他最愛的女兒。互相深愛對方,但又頑固冷酷的兩父女,最後如何和解,是全書最動容之處。

Independent People 往往令我想起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1938年)得主賽珍珠的作品《大地》,其時代背景也設於二十世紀初,也是有關農村的故事,只是場景是在清末民初的中國。

同是農民,賽珍珠筆下的王龍樂天安命,誠實善良,Laxness的Bjartur卻是無懼風雨,嚴厲得有點自虐,這或多或少也真反映了各自的民族性格。儘管他們的性格迥異,但卻同樣有頑強的生命力,視土地為命根。王龍在故事最後千叮萬囑他的兒子土地不能賣;Bjartur也對次子說了同樣的話。而且,Bjartur比王龍去得更盡,最後他仍是失去了辛勞半生建立的家園,但他不怕,在半百之年帶著重逢的女兒,另覓居所。他仍可驕傲地說,他一生不拖不欠,頂天立地。

6月17日是冰島的獨立日,在這個月份,讓我們向所有為獨立、自由和尊嚴而奮鬥的人致敬,不分國界。

原文載於2011年6月號《讀書好》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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