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ara
Chiara

Hopeless Romantic

天赋


我与朋友跋涉于沙漠中。我俩是冲着灯神去的。

穿越沙漠是个要命的活儿,偏偏我这位朋友是个不要命的主儿。至于我,说来惭愧,我倒是没生就一副武松打虎的好胆子。夜路都不敢走的怂货缘何成了个直闯风沙的勇夫,归根结底,重赏当头;好似当年美洲大陆上艰苦前行至西海岸淘金的流民,手里再剩不下什么资本,唯有萦绕梦乡的金矿还能当个盼头。

不过我揽镜自照,还是觉得自己没那“亡命之徒”的面相。电影里的亡命之徒都巨拉风的,墨镜风衣摩托,烈烈狂风中冒着尾烟远去,怀里可能还会有个逃离包办婚姻的富家小美人,长发飘飘唇色鲜艳。我不像英雄,英雄一往无前衣角翩翩,我背着颇为惹眼的荧光色双肩包一步三喘气;我更谈不上美人,原先还称得上有些清秀的轮廓早被沙漠的风吹得形容枯槁,嘴唇开裂得似乎永远不会愈合一般。

但这就是寻求神力最微小的代价之一,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接连跪倒在朝圣的路上。

而我的决心主要还是来自于我的朋友。凡赌上命去寻找灯神的,必怀有巨大的心愿。他的心愿的确,常人不能及。


朋友生得很聪明,这点让我相当没脾气。我小的时候也自诩是个聪明小孩,不料中学往后的课业并非光靠我那点机灵劲儿就能轻松糊弄过去,终于还是在高考的时候跟万千资质平平的学子一起滚得灰头土脸。他不一样,他确实聪明。在我使用大同小异的习题徒劳磨损笔尖的时候,他还有余力凭着令人羡慕的智商与求知热情沉浸在各类竞赛中,也借着斩获的各种奖项有了不必与我们同挤独木桥的机会。我羡慕。我羡慕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羡慕他乐感上佳琴艺高超羡慕他技能树欣欣向荣枝繁叶茂。

天赋最最令人感叹命运不公也最最令人无能为力。好在我别的不会,倒是很擅长平衡心态,熟练使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技能及时制止自己那些自愧太菜而想自绝于人民的念头。于我而言这是个不可或缺的生存技能,因为要适应泯然众人的落差,无可避免地要经受痛苦。何况我小的时候过于无知无畏,自以为才华富余到足可信手拈来,因此长大后不得不招架更多的自信崩塌时刻。

比如我小时候很喜欢唱歌。这本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大多数孩子小时候都喜欢唱歌,就像大多数孩子在我当时那个年纪也喜欢跳舞喜欢画画想要成为科学家或宇航员一样。过早给自己打上某种爱好标签着实不是件好事,因为年幼之时受到的夸赞往往味道甜美却密度不高,心智未熟之际却又容易信以为真沾沾自得,再接下来就要经历漫长的、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的折磨过程,日后午夜梦回之时才会偶尔想起自己也是认真斟酌过要上清华还是北大的人。

都是一样的。我没能获得随心挑选清北的权利,我也仅仅是个走调概率稍低于普通人的普通爱好者。

所以我确实嫉妒朋友的才华。只是朋友不快乐,不快乐得让我浮浅地想过有了这样的天资与才华怎么会这么不快乐。解释起来倒也不难,我与朋友的天赋落差决定了我没法对强者的不快乐感同身受。我以为这足够令人心满意足,只有朋友知道天赋的层级碾压是无尽的,绝对的天才无法够及。

因此他的心愿是想要拥有超能力。随便什么超能力都行。无论是瞬移这种实用技能还是碰到的铅笔会立即断芯这种没用的能力。只要是独一无二不会被任何旁人拥有或超越的超能力。没有实现途径的心愿某种程度上是吞噬快乐的毒药,毕竟相较起来为了买房买车安定户口而 996 工作制奋斗二十年都是更可触及的幸福。朋友又偏不是我这种能向自我的无能妥协、能同生活的无意义和解的性格,纯洁固执得令人心碎。我劝不动他跟我一起心安理得地浪费社会资源,又实在看不过他受困于重复的自我质疑自我毁灭中。简直就像天然宝石用尽全力撞向火星四溅的切割机,不求完美即求碎裂。

于是我最后决定告诉他灯神的传说。我说喂,我们去实现你的愿望吧。


关于灯神我知晓的也不多,顾名思义是个以照明设备为吉祥物的神祗,力量无边甚至可以改变宇宙规则,能够实现来访者的任何愿望。传说灯神不求酬劳只看眼缘,一旦被打动就会慷慨允诺。我心想朋友这样才智清绝的孩子,即使是神祗大概也不会忍心拒绝他的愿望放任他在人世间早早弥散掉。

这是旅程的最后一段,穿过这片戈壁我们应当就能够抵达灯神居住的地方了。至今为止我心情良好,心间充盈无端的希望。因为从决定开始寻找灯神那时起,我们的旅程一路顺风顺水。天气好得令我怀疑上天钦定太阳保障我们出行无阻,又故意安排了一朵云跟着我们一路遮阴。瘫在旅舍不想出门的时候阵雨适时而来,朋友站在窗前望着雨点眼神透亮。火车站候车时发现的公共钢琴音准完美无缺,朋友弹完一曲周边听众的掌声热烈到令我恍惚以为身处维也纳的金色音乐厅。猫咪咖啡馆里的其他客人追着猫投食才能得到些许亲近,而朋友冲它们喵呜一声所有小猫齐齐转头,轻巧地跃到他的脚边膝头任他左拥右抱。

人世间真美好啊不是吗,我趁机继续给朋友洗脑。朋友无可反驳,只是无声地笑,笑得我想敲他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拦着他不能自由放松地快乐。当然只是想想而已,我连用力敲他都不敢,怕真敲坏了他赖以生存抵挡伤害的心脏外骨骼,毕竟这孩子脆得很,全凭旅途开始后全世界呵护的幸运才没有碎在寻找灯神的路上。

不过好运总不会导向糟糕的结果吧。好运使我的信心也稳定增长。毕竟我起初拉他来寻找灯神只是个拖延战术,能消除些许绝望尽力减缓他溺水的速度就好。但是说不定全世界的幸运足够把他拽出水面呢。说不定在我们找到灯神之前他就可以想通过来然后跟我一起当快乐的废物,使用他的聪明才智发光发热慢慢偿还我为他殚精竭虑的日日夜夜。他那样聪明的人只要开心起来一定会做成很多事情的,所以在那之前我应当趁他睡着的时候冲他念叨无数遍苟富贵勿相忘,把这句话刻进他的潜意识再安心等他暴富。我做这种白日梦的时候总是忘记抑制脸上出现的白痴笑容,需要反被朋友敲脑袋才能回到现实世界。

不过朋友很少敲我脑袋,他虽然没法跟我一块傻乐,倒也很尊重我的傻乐时间,耐心又有兴趣地观察我傻乐的样子,眉眼弯弯。他笑起来确实可爱,看得我很想拽着他大声理论一番你为什么就非想要超能力啊,这么可爱还不足够吗,然而可以料想的是接下来他就要开始以他一点都不可爱这个命题进行举证辩论,想想都替他累,遂作罢。


走在最后一段路上,我一面开始担心路途终点没有他想要的答案,一面稍微有些不死心地,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朋友,旅行这些天开心吗?

朋友说开心的呀,很开心的,运气超好遇到很多开心的事情。

我乘胜追击道,你看你没有超能力也能开心的嘛,而且都开心了这么多天,所以你真的非要找到灯神吗?你看这飞沙走石紫外线强烈的地儿多待一天皮肤老化一个月,指不定等找到灯神的时候我俩都已经颜值损毁到没法勾搭小姑娘了。

朋友出人意料地乖巧,语调恍然大悟般,嗯呢,经历了那么多幸运的事情,即使我没有超能力不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我也可以开心的——

台词懂事得让我差点掉下泪来,朋友一脸大彻大悟的幸福与感恩,我感动得就差当即杀猪宰羊祭祀各路神仙了,忽地朋友溢满快乐的眼睛空了一下,然后闪出我熟悉的清明光芒,他的语调也顿时沉了下来,带着不可理解的困惑,说,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确实应该这么想的——但是我还是想——

他停住了,就像游离失控边缘被紧急断电的玩具。我扑上去抱住他,他呼吸平稳眼神空白,再也不说话了。


天空黑了下来,我抱着他往前走,徒劳地哗哗流泪。他像是会呼吸的木偶,除了生命体征之外再没有别的活动了。我手足无措,不知道他怎么了,不知道世界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救他。我恨自己当初没学个医对这种疑难杂症毫无了解,恨自己轻率地带他走了这么远走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方。最后我纷乱的脑海里留下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理论上说我已经离灯神所在的地方很近了——只要我再往前走一段,只要我能找到灯神,只要我能打动灯神,救他就不是没有希望的事情——

天完全黑掉了。我后悔之前从来把地图丢给他让他给我导航,埋怨这个人没考虑过教我辨认星辰识别方向的技能,恼火为什么我不能轻松胜任抱着他前行的任务。喉咙好疼,血腥味涌了上来,我的水壶里不剩多少水了,也不想再考虑去哪里才能补充水分,四面望去都是一样的漆黑一样的荒凉。

我点亮了手电筒。有人在我后面拍了拍我,我重心不稳差点当即倒下,那个人及时接住了我和朋友,奈何一时没禁住两个人的重量,三个人一起往后栽倒在戈壁上,好疼。


嗯……你不用担心你的朋友。灯神费力从我们俩身下爬出来,说。他没什么大碍,现在不会动是因为——唔——我还没想好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那居然是个很年轻的女孩,非常普通的学生打扮,抱着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看起来她在码字。我扫了一眼任务栏,居然还同时开着 BattleNet、Steam 和 Uplay。忽然想通了。她不仅是能够实现任意愿望的灯神更是世界的缔造者,我与朋友一路上无法解释的好运都来自于她的指示,朋友最后豁然开朗的发言也只不过是她对朋友施加的意志。我与朋友只是活动于三流作者的滥俗台本中的人物,本该皆大欢喜地走向阳光积极的美好结局。但是,为什么——

但是你的朋友差点挣脱了。灯神无奈道,我跟你的想法一样,希望他能在全世界呵护的好运中回心转意,放弃对超能力的执念获得幸福。但是他的自我意识太过强烈,不断同我灌输给他的观念反抗。我不想通过强迫洗脑的手段减损他敏锐思想的光辉,但又不是很愿意满足他拥有超能力的愿望,无计可施,就先把他的一切活动暂停了。

可是既然他真的不能被说服,为什么不满足他的愿望呢,你明明可以做到的吧,毕竟又不是赋予他神的力量,不过是赐给他独一无二的特性而已。你大费周章安排一路的好运,明明也是希望他可以快乐起来的——

是啊,我确实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但是我不愿意。灯神低声说。我当然希望他快乐,他作为我爱的人的投影被我创造出来,我怎么会不希望他快乐。但是我不愿意承认只剩下这一条路走,不愿意相信只有赋予他超能力才能解决他的不快乐。作为他的缔造者我当然可以用神力实现他的愿望。


「只是,在我生活的那个世界,我并没有,实现我爱的人愿望的神力。」

「所以我不愿意帮助你的朋友实现愿望。如果我只剩下这么一个选择——那么它代表着我对我爱的人,也无能为力。」


朋友再醒来的时候灯神已经把我们送回了旅馆,我累得要命,一边在心里痛骂灯神既然怎样都不会答应我们何必要安排我们走这一遭浪费人力资源,一边措辞着如何向朋友解释我们这趟西天取经猝然失败收场,想想就头疼。朋友见我脸色不好看,斟酌了许久如何开口问询事况,最后他终于开口的时候,我手一挥,停,先别说话。听我唱首歌吧。

我用力清两下嗓子,恶狠狠吐出一口血沫,饱含一腔悲愤大声开始唱歌,唱得我自己都快听不下去了,不出所料气息不稳音域狭窄节奏音准飘忽不定,根本谈不上什么具备唱歌的天赋。但是那又如何,听我唱首歌吧。我还有颤抖的真诚、未毁的决心,与可幻化不同形状,做好准备填补一切空洞的爱。

这是我的局限、浅薄与脆弱,但也是我的真诚。


P.S

八月初开的篇,当生贺写的,一拖再拖踩着一百天纪念日的尾巴终于完稿)

#ApoChia 但照旧不是完全对应关系,其实我还是挺自恋的,经常对小黑自夸“因为我聪明呀”(飞逃)

最后一句出自江南《龙与少年游》中的《浮屠》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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