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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day this pain will be useful. 作家 / DJ

一个作家的社会性死亡

怎么说呢,小学时我写作文,力透纸背,写完字的纸从后面摸起来,粒粒饱满,下笔力劲很大,老师当众表扬我:终成大器。现在我快三十岁了,我倒是觉得,大器免成。


所以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从海西到海东路,挺起胸来横着走,上高中后,也把自己当回事,语文老师过来抓住我看闲书,说,别人上课,你你妈干嘛呢。我说看书,怎么了。她说,怎么回事,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语文学得好不是本事,要看出去看。我说,你说的,然后我就出去了。头也不回。晚上在自己的小本写下今日感悟,钢笔洇了一张纸,也是力透纸背,没当回事。作文比赛过了,老师叫我到办公室,说,行啊小子,怎么着,飚个北大?我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但我心里想的是废他妈话。老师一眼看穿了,说,但模拟考试还是得考,五校联考你也没过,别你妈嘚瑟了,说明你不是保送的料,懂么?我当时没懂,高考完懂了。


人要是过了十八岁,再提自己年少时的种种,都有着不合时宜的自作聪明与滑稽。刚才,别人微信问我,作家,你倒是写啊,稿子呢?我说,写着呢,他妈一直写呢。其实只字未动,为啥没动,因为三点睡,为啥三点睡,因为在想事儿,先是冥想了,想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我操,我想成为那种鱼,不是有个词叫「鲲鹏万里」么,奋发有为,前程远大。我在深夜窸窸窣窣,又不免拿出年少的画面玩味,猥琐地像孔乙己刚偷完书然后嬉皮笑脸地去咸亨喝酒。我走出房间门从冰箱拿出水,喝完后步步生风,心想今天不睡了,来脉了,写个一万字。猫也醒了,叫了一声「喵」。我觉得是骂我,它神态懒散,分明在说,你妈你又嗨了吧,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猫说中了,我打开电脑文档,屏幕就这么亮着,然后打开情景喜剧,罐头的哈哈哈声不绝于耳,自己假装开心了起来。


六点醒了,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袋愈发沉重,不过,不重要,作家不都这样么,你看莫言石黑一雄,眼袋也重,眼袋不重能叫作家么,没眼袋的是青春疼痛作家,令人不耻,谁要当青春作家,青春作家有几个有青春,不都是在青春期被同龄人踢踹,后来报复性的成为青春作家。我买了两杯咖啡,点开马友友的 Soul of the Tango,该写点儿了,一看日期,七号了,找哥们儿借钱还花呗,赶紧的,刻不容缓了。哥们儿回信说,十号前帮不上忙,因为九号买房去了,实在对不住,你知道学区房多难抢么,住的离你家不远,难啊!我说得了,我找哥们儿二号,二号也回信了,说,真没了,刚去打银行流水去了,一看负债七十二万,准备卖房去了,你只能找别人缓缓。我觉得此言非虚,我认识丫们二十年,不可能骗我,我们不是走面那种,看来确实都到了难处,2020年,都难,我看银行都降薪了,真他妈难,银行,放钱的地方,发不出来钱,绝了。


坐下来,该写了,真的得写了,这不是我要写,是生活逼着我写,我再不写,房东下个月赶我出门,她会说,你滚,带着你的游戏机,滚的远远的,一天天的不干人事,虽然你不抽不嫖,但他妈的每天盯着游戏机,和抽大烟似的,都是上瘾机制,你懂不懂,还一天天作家,你坐家里,干嘛了?我说,写字,我真写字,我字很漂亮的,力透纸背。说完我拿出抄写的《清静经》。房东说,透,你写字,写字挣钱吗?挣钱还不交房租?我说,我问你,这儿是哪儿,这儿你妈的北京!北京人都不容易,我一个外地人容易吗?我尽力了。房东说,你能不能勤奋的点儿,作家有几个是靠天赋,靠的都是勤奋,郑渊洁早上三点就起来写了,你三点还没睡呢。我说,不是这个算法,你知道吗,不是这样算的,作家,一天二十四小时,观察生活二十小时,睡两小时,写两小时,写出来的才叫作品,写二十小时,那他妈是跟那报税呢,不一样。房东说,滚你妈的,话放这,下个月不交房租,连猫一起滚,没你们地方睡!


所以我开始思考,为什么写不出来,是不是遇到了瓶颈,不过在想这事儿时,我想起 Matt Haig,他差点儿死了,后来靠写作自我救赎,更有甚者,写了Reasons to Stay Alive,你看看,Reasons to Stay Alive,重点是什么,是 alive。又回到了瓶颈,瓶颈是什么,其实就是创作枯竭,没了热忱,骨子里是不想写,现在开始,玩一小时游戏和写一小时字,你选哪个?我选玩一小时游戏,尽管别人在催,账单也在催,我还是选玩一小时游戏。我的人生导师强子,曾几何时和我漫步在满都海公园西南角,说,人为什么不为所动,其实就是不疼。这话现在都在我耳边回响,虽然没想苟且而活,不过我曾在十八岁发誓只活到三十五岁,并留下点儿什么值得旁人借鉴甚至铭记。我想着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人都不快乐,人的不快乐表现在方方面面,有的人在人群里高声自言自语,不管别人是不是在意,反正就要不吐不快,他喝酒了,他犯傻逼了,他他妈看见邻桌的人互相夹菜也觉得世界真可笑,然后让别人安慰自己,想必也是疯了。有的人爱显摆,一脸涉世未深,咧个大逼嘴,呵呵呵呵,买点儿假潮牌,租一五平米的隔间,布置成日系小清新,听点儿摇滚乐,追几个现场,发朋友圈假装都认识,人认识你是谁啊,傻逼。一个人疯了,还分什么快不快乐,反正别人看见疯子第一时间是觉得好笑,别人挺快乐,我看他们也觉得好笑,我说真你妈疯了,傻逼似的,哈哈哈哈。手机关了 ,又觉得挺可怜,谁都没错,手机关了,我又不认识你,不值得我唠叨几句,把不顺眼的划入「洒杯」分组,看不见你,你也别看我,进化论让人都想过得比别人好。


我想我早在十八岁时已经死去,现在是上帝视角俯瞰自己,他在键盘上敲下抱怨与忧愁,他是观察皿中的蚂蚁,只希望用触角和别人交谈,「啪」的和别人一碰,别人就懂了,一句废话都没有,他能故作矜持,执笔沉吟,像《喧哗与骚动》里的第一人称视角,记录一些个人色彩的冲击。他挥霍着天赋,假定是有天赋的,又假定,他把成长中的种种他人的误判当成天赋,标榜自己徒有其表的躯壳。他在不断观察中老去,殒身自己一直鄙夷的生活,他告别阴郁的北方——比北京北,只身漫步在海边——二零一五年有落日的那个海边,同落日一同消逝的是挚爱的热忱,随即冷却,像乐器中戛然而止的残响。葛优有个不卖座的黑色幽默电影叫《气喘吁吁》,他固执地拉着一个骗子老外爬山,他气喘吁吁地说,陪你看日落,看最美的日落。哪有日落美的,只是近黄昏。我爬上山,为的是找个人少的地方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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