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雍
藍玉雍

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太宰治《人間失格》書評:他人的眼光就是自己的地獄

Photo by Alex Ivashenko on Unsplash
「小說的重要性,並非在於他們以富有啟發性的方式讓讀者看到故事人物的命運,而是故事人物的命運在經過火焰燃燒後,會釋放給讀者一股他們無法從自身命運裡獲得的熱能……可以使自己那個冷地直打寒顫的生命獲得溫暖。」

這段話出自班雅明〈說故事的人〉這一文章,雖然談論的是俄國作家尼古拉.列斯克夫。不過或許這段對小說的註解,更適合拿來談太宰治的文學作品。特別是他的《人間失格》中那幾近絕望、放棄存活的獨白,讓人閱讀後,反而讓人能更堅毅地面對未來的不安和孤獨。

《人間失格》是太宰治生前的最後一部作品。於1948年發表完後,作者就和他的女書迷殉情而死了。這本小說常常被人視為太宰自傳性質的小說。不過看起來,《人間失格》更像是太宰死前留下的告白式的遺書,在這裡面,寫盡所有他一生對人世的疑惑,以及對活下去的絕望。

對活著的絕望、無奈是太宰的小說中常見的主題,然而,人為什麼會對活著感到絕望呢?主要是因為感到空虛。儘管太宰治、坂口安吾等人常因書寫的主題和人性的墮落有關,所以被歸類為日本所謂的無賴派作家。但我認為,如果要進入這些作家的小說世界,或許不要以人性墮落的主題為焦點,而是改從活著的空虛、寂寥,來認識無賴派的作品們會更有親近感一些。

小說的主角 — — 大庭葉藏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他從小衣食無虞,過著被人認為「幸福」的生活。然而,葉藏並不快樂。相反地,他一直覺得自己的生活充滿了屈辱與不安。

充滿富足的生活,有時候反而令人不知所措。不知是否是因為家裡講究教養的關係,葉藏從小就很害怕被人指責,也害怕自己被人擔心。為了避免這樣的狀況,他成了一個常常說謊的孩子。但這樣的措施並不夠,為了讓自己在家中、團體裡能獲得安全感,他訓練自己成為一個小丑,讓自己扮演逗別人笑的角色,因為這樣可以讓他比較不會感受和他人之間的隔閡。

逗別人笑雖能獲得家人的寵愛,以及同儕間的魅力。可老是透過演戲來建立自己內心認同的人,對自己往往是最沒信心的。甚至,為了彌補內心的空洞,還必須強迫扮演和自己想法不同的人。例如儘管自己喜歡畫畫,想要上美術學校,但由於不敢頂撞希望他上高中的父親,所以放棄自己的志向,步入更無意義的人生。

「他人的眼光就是自己的地獄」這句話出自法國的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十分呼應《人間失格》中的劇情。正如太宰治在裡面寫道:「我到底幸福嗎?從小很多人都說我很幸福,可是我卻總覺得自己活在地獄裡,反倒那些覺得我很幸福的人好像都沒有什麼痛苦,生活地很安樂。」

幸福,或許可以讓人自在地生活,去追求自己嚮往的人生。但是,「幸福」的形象,某種角度來說,使人無法成為自己。因為形象,是透過視覺與想像所形成的重擔,一旦人無力回應畫面的要求,便會導致認同感的匱乏。加上葉藏又很害怕信任他人,遂使他時常陷入生不如死的人生。

在手記1的開頭,他就寫道:「對我來說,人的生活是很難理解的。」為什麼呢?主要在於,他發現人常常是表裡不一的。而社會、生活並沒有他(一個孩子)所想像的那麼單純,就像人們的言語往往不能代表他們的內心,而只是某個表面。家裡的僕人雖然覺得父親在演講會的開場白不怎麼好,私下憤怒地批評。但在父親面前卻可以滿臉和顏悅色地讚美他的演講,稱讚這是一場很有趣的演講;人常常使用「世人」這個字眼去說一些道理,然而,其實「世人」不過是掩飾觀點出自自己的說詞。

「相互欺騙,卻又神奇地不受到任何傷害,就好像沒察覺到彼此在欺騙似地。這種明顯的、問心無愧而又豁達地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類生活中比比皆是。」太宰治在此想問的便是:為何人總是不能坦然地作為自己呢?

葉藏的悲劇在於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社會、人心潛藏著陳腐、虛偽的一面。而這種狀況,即便他很會逗人笑,也無法改變。成人後,當他需要幫助而去求助朋友時,他才發現常常找自己出去遊玩的朋友,原來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只是想藉機利用自己的錢財請他花天酒地。但即便朋友被他看穿了,他也沒勇氣責罵,因為葉藏很喪氣地認為就算自己戳穿朋友的真面目,朋友大概也只會毫不愧疚地表示他對自己的輕蔑(你太廢了,我利用你只是剛好而已)。

《人間失格》最悲慟的地方在於,太宰治從來不直接描寫、形容主角的絕望。他只是不停地描寫葉藏天真單純的疑問還有一直不段否定自己的想法、想辦法討好人與逃避人的行為,最後是他對人們行為的想法(通常十分負面),並承認他人對自己負面的評價(就像前段中他不願意向朋友表達自己悲傷、憤怒的原因)。這種感覺就像是你看著一個人在你面前拿著刀不停地自殘自己,血流了滿地,他卻一直笑,嘴上叨念著自己各種匪夷所思、連惡作劇都稱不上的罪行,然後說:「這沒什麼……這沒什麼…這沒…本來就……(笑)」,而眼角不時淌下一滴滴不容易被見到的淚水。

我們可以想,這個人真的是一個神經病。就像很多人對《人間失格》中主角的想法一樣,然後拋下這本小說,去尋找更有益的書籍。但也可以往另外一個方向想,究竟是被自己的絕望折磨到多慘的地步,一個人才會有這樣的行為?由此,會更能體會何謂「人間失格」的狀態吧~

「人類一直讓我害怕地顫抖。作為人類的一員,我對自己的言行沒有一點自信,只能將自己的懊惱和不安深藏在胸中的秘密小盒裡。就這樣把精神上的憂鬱和不安隱藏起來,假裝成天真無邪的樂天派,最終使自己徹底變成一個畸形人……只要能讓人們笑,我什麼都願意做……」

不想說大道理,而是直接直白、露骨地剖開心思的書寫方式,我想,是太宰治的小說會令人感動的一個原因。《人間失格》的結構雖然並不縝密,思維的敘述常常講了一半,便以一則輕浮的玩笑帶過,讓人有時覺得像是在讀某個囈言囈語的文章,可是這樣的風格正是一種自暴自棄的心靈寫照,且可以讓人感受到那些被刻意隱藏、沒臉直接表達的痛苦。

或許每個懦弱、自暴自棄者的背後,都曾擁有過一個想要認真過活的心願。只願能以同理的方式,給予支持,或至少不要增加傷害。

左圖:太宰治像,截自維基百科。右圖:《人間失格》,截自博客來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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