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雍
藍玉雍

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危險與書|夏目漱石的《玻璃門內》,人生不應該是一個故事

(编辑过)

好久以前,曾有人問我,夏目漱石的作品哪一本是你最喜歡的?

當時的我愣一愣,驚訝地發現竟然答不太出來。一方面是因為夏目的書雖然都蠻好看的,但性質其實都非常相像。劇情常常在重複,或很類似。書寫的主題常常圍繞愛情婚姻的苦惱,以及人生的孤獨、寂寞。唯一想到較特別的,是《我是貓》。但有趣的是,要說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是《我是貓》,好像又不太是如此。

後來也曾經想過會不會《心》還是《門》是最好的答案?或是《後來的事》呢?

過了一陣子後,才忽然想到一本夏目的作品集或許稱不上最喜歡,但可以說是很特別,可以當作對這問題暫時的交代,那部作品集就是同時收錄〈夢十夜〉與〈玻璃門內〉的《玻璃門內》。

《玻璃門內》,截自博客來。

《玻璃門內》中的〈玻璃門內〉,不是一篇虛構小說,而是夏目的隨筆集合成的文章。這些隨筆看似都是人生中微小的插曲,卻可以對人生的有很大的衝擊。〈玻璃門內〉在我心目是特別的原因,其實有很多,其中一點來自於夏目曾在裡面寫道他和一個女人的故事,曾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這個女人非常喜歡夏目,幾乎把他的作品讀遍了,某天前來拜訪他,和他討論文學、小說等之類的話題,並在他面前不斷地誇讚他的小說,使他在每次的會面中總是感到無比的尷尬。最後在一次面談裡,她跟夏目說,希望夏目把自己一個悲傷痛苦的經歷寫成小說。

夏目當下馬上就說好,並約好下次晤談的時間。

但到當天的時候,女子改變了心意,決定不讓夏目寫她的故事,但依然希望夏目能聆聽她的故事。夏目向她做了保證,之後她就開始自己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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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自白極其淒慘,我在一旁聽著,簡直喘不過氣來。後來,她向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要是由先生來寫成小說,會怎麼處置這個女主人公呢?」

我答不上來。

「先生認為這女子是死了好呢?還是讓她繼續活下去好呢?」

…………

「先生會選擇哪一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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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在想,或許這就是書最危險的地方吧。我們經常不是把書當成人生的指引,不然,就是把書當成對人生各種可能性的試探。並且,在這無窮的試探和指引之間,夾雜著各種幻想與想像,不斷徘徊。有時陷得太深便可能出不來了。

夏目漱石當時大概就和我們一樣都感受到了這種危險吧?他有點戰戰兢兢地說道:

                   這兩種結局,我都可能會寫的……

最危險的地方或許在於,當人想要把自己的經歷看成小說,看成一個有結構的故事的時候,我們常常忘記,改寫一直都是可能的。將自己的經驗文本化、小說化,並以此來詮釋自己的人生,並不一定是壞事,但一旦沈溺,便會讓自己的「意義」被固定,同時也可能讓人生從此變成單一的故事,而不再是各種故事產生的來源。

人生和小說最大的差別在於,人生絕對永遠是比小說還要充滿更多的偶然的,小說不過是從中賦予了某些東西他們原本沒有的意義,才形成的小小作品、小小反映。而我們常常忘記,人生另外的某些東西,可能無法成為一則故事、小說,卻比那些成為故事的東西還來得重要。

賦予意義之外的事物,儘管沒有意義,卻可能比被賦予意義的東西還來得重要。同時被小說賦予意義的東西,換個角度想想,可能也有其他的觀看方式。

他們需要一種真實的故事來替代這些微觀事件。他們希望那些漩渦、光芒和小波浪能夠成為真實的財產,他們屬於慾望和佔有的客體……他們混淆的是一種藝術和另一種藝術,是一種生活和另一種生活。 — — 雅克.朗西埃《文學的政治》

這是法國哲學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台譯:賈克.洪席耶)在《文學的政治》說的話,對他來說,小說從來就不應和生活一樣,文學的書寫是為了在一個虛構的地方重新探索人類生活的可能,顛覆人類對生活的想像,是相當政治性的。而不是為了將人生變成如財產般來掌握,彷彿故事的出現,是為了美化、裝飾、宣傳自己的人生。一旦文學的書寫變成那樣,那麼人生從此將不復是人生,而是變成了「商品」,以理念的方式被販賣。

每個人都有自已的人生,而故事很容易給我們「擁有」人生的感覺,或著哪些東西才是「人生」應該擁有的事物。但人生或許從來就不是一種能被「擁有」的東西。他是一連串沒有特定意義的互動、摸索,之後才慢慢累積、整理出來的記憶,並且能夠被重組、詮釋,甚至不解釋,而不是固定的事件、情節。

從這點來說,或許文學的任務,並不是要幫人賦予意義,而是要先將人帶往意義之外,進行一場意義之外的流放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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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珍視寶石一樣,鄭重其事地將這一美妙卻痛苦的回憶永遠銘刻在心間。可悲的是,這一美妙的回憶就寓於使她遭受比死還痛苦的創傷裡,兩者猶如紙的正反面一樣不可分割……我對她說:「請妳在能醫治一切的『時間』的流逝中聽其自然吧。」她喟然長歎道:「這樣的話,我那寶貴的記憶也要漸次消弭了。」 — — 《玻璃門內》

小說的另一個危險,似乎是,他會讓人愛上自己的傷口,不願離開。因為正是自己的傷口,使自己的「故事」能成為一切意義的根源,能為一切的悲傷找到「意義」。那麼,究竟是因為痛苦才想述說,還是因為正因為想說,所以才讓痛苦更將痛苦呢?

或許,為了書寫某種深沉的事物,不論結果的好壞,人們只能選擇去更加地深入、理解、感受記憶中讓人痛苦、黑暗的事物。儘管是危險,但好像也創作者無法避免的宿命。

由此來看,到頭來,書至少有兩個危險。一個是讓人愛上自己的傷口,難以來開。第二是讓人產生人生是一個故事的錯覺。但人生不應該是一個故事,而應該是各種故事的來源。

(本文同步發佈於方格子部落格:文學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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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此文為 方格子主題徵文 — — 危險與書 徵文,在此順便分享。除此之外,這其實不是筆者第一次寫有關於閱讀和危險之間關係的文章了,以下是另外三篇以前就寫過的相關文章,寫地可能更深入,歡迎讀者入內觀賞。

(1)京極夏彥《書樓弔堂》X金李璟《活著的圖書館》X寺山修司《我這個謎》:從閱讀到虛構,「書」,從來就不只是書

(2)《活著的圖書館》書評:書本既是指引也是迷失,閱讀體驗從來就不是尋常事

(3)寺山修司《我這個謎》書評:真實不存在於過往,而存在於對「過往」的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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