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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者

博尔顿:特朗普对华政策之丑闻

2019年4月9日,博尔顿在听特朗普讲话。 Photo: Alex Wong/Getty Images

四十多年以来,美国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战略一直建立在两个基本立场上。第一,中国经济将会因为市场导向型政策、外国投资加大、与全球市场的互联深化、更广泛接纳国际经济规范等引起的日益富强,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2001年将中国带入世贸组织就是这个评估的最高成果。

第二个立场是,随着中国的国民财富增加,政治开放度的增进也会不可避免。中国越来越民主,就会避免去竞争地区或全球霸权,而国际冲突——不论冷热——的风险也会消退。

两个立场从根本上都是错的。中国加入WTO后,中国的作为和预测的恰恰相反。中国操纵WTO,在本应自由贸易的组织里追求重商主义的政策。中国窃取知识产权,强迫外国企业技术转让,依然以威权主义的方式管理经济。

政治上,中国远离而不是靠拢民主。现在,中国在习近平身上获得了一名毛泽东以来最强势的领导,还有最集中的政府。大规模种族和宗教迫害依然。与此同时,中国还创建了一个庞大的侵略性网络战计划,创建了500年来第一支蓝水海军,增加了核武器与导弹的储备,等等等等。

我认为这些进度威胁到美国的战略利益,威胁到我们的朋友和盟友。奥巴马政府基本上坐视不理,听之任之。

特朗普总统在某些方面体现出美国对中国日益增长的忧虑。他赞赏这样一条重要的真理:政治经济势力以强劲的经济为基础。特朗普屡屡说过,将中国牺牲美国的不公平经济增长阻止住,是在军事上击败中国的最好方法。这从根本上说没错。

2018年4月27日,特朗普女婿及高级顾问库什纳,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美国贸易代表莱特希泽听特朗普在椭圆办公室讲话。 Photo: MANDEL NGAN/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但是真正的问题是,特朗普针对中国的威胁做了什么。他的各个顾问在智识上参差不齐。政府班子有许多“亲华派”,比如财政部长姆努钦;已经坐实了的自贸派,如国家经济顾问库德劳(Kudlow);对华鹰派,如商务部长罗斯;贸易磋商领头人莱特希泽,白宫贸易顾问纳瓦罗(Navarro)等等。

我在2018年4月成为特朗普的国家安全顾问以后,承担了最细致的一个角色:我希望将对华贸易政策与更大的战略框架相适应。我们有个漂亮口号,就是呼吁“自由与开放的印太”地区。但是横幅不是战略,我们也努力不让自己吸入美中贸易问题的黑洞之中。

从第一天开始,贸易事务就处理得一塌糊涂。特朗普最喜欢的推进方式是聚集一小群人,要么在椭圆办公室,要么在罗斯福厅,然后争论这些复杂又有争议的问题。反反复复都是同一批话题。没有结果,有时候更差的是,这天一个结果,几天之后又一个结果。我搞得头大如斗。

2018年11月中期选举将至,对华贸易阵线鲜有进展。大家的注意力转到下个月的G20布宜诺斯艾利斯峰会,习近平和特朗普可以在那里进行私人会面。特朗普对这次会面梦寐以求,这可是两个大人物聚首,把欧洲人撇开一边,还能达成一份大协议。

能有什么问题呢?莱特希泽认为问题多多。他很担心特朗普没人管束以后会有多少让步。

12月1日布宜诺斯艾利斯,晚餐时候。习近平一开始告知特朗普,说他如何伟大,说得夸大其词。习近平不慌不忙念着一张张纸片,不用说,这些都是提前精心列明的了。特朗普即席发挥,美方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一刻到下一刻他会说出什么话。

有一个亮点:习近平说他希望和特朗普再合作六年的时候,特朗普回答说,有人说总统两个任期这个宪制限制应该帮他撤销了。习近平说,美国选举太多了,因为他不想特朗普被选下去,特朗普赞许地点头。

习近平终于讲到实质,开始说出中国的立场:美国应该撤回特朗普已有的关税,双方不要进行竞争性汇率操纵,一致同意不参与网络窃取(想得真周到)。习近平说,美国应该消除特朗普的关税,或者至少同意不再加征。他说,“大家都这样预期”。我当时很害怕习近平说什么,特朗普都会直接答应。

特朗普靠近一些,单方面提议美国关税维持在10%,而不是之前威胁的增加至25%。作为交换,特朗普只要求中国增加购买一些农产品,给关键的农业州选票帮把手。如果同意了,美国全部关税都能减少。简直窒息。

特朗普问莱特希泽,自己有没有遗漏什么,莱特希泽尽力将对话拉回现实这边,希望能关注结构性问题,把中国的提议逐渐拆分。特朗普最后说,莱特希泽会负责制定协议,库什纳也会参与,听到这个,所有中国人都精神起来,微笑了。

决定性的一出发生在2019年5月。当时中国背弃了还在制定的协议几个关键内容,包括所有结构性问题在内。对我来说,这就证明中国根本没有认真对待。

6月18日特朗普和习近平通电,当时距离日本大阪的G20峰会只有一周,他们将会在那里会面。特朗普一开始告知习近平,很想念他,然后说,他参与过的最受欢迎的一件事,就是和中国制定贸易协议,这在政治上能给他大大地加分。

2019年6月29日,日本大阪G20峰会会间,特朗普与习近平进行双边会面。 Photo: brendan smialowski/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6月29日大阪会面,习近平告知特朗普,美国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关系。他说,某些(不具名)美国政界人士将这称作对华新冷战,这是错误的判断。

我不知道习近平是要指认民主党人,还是我们美方在场的哪个人,但是特朗普马上认定,说习近平指民主党人。此后的事情令人诧异万分,特朗普将对话转移到接下来的美国总统选举上面,暗示中国的经济能力,希望习近平保证他能赢。他强调农民和中国增加购买大豆小麦对选举结果的重要性。我本想写出特朗普的原话,但是政府的出版审查流程否决了我的想法。

特朗普再提及上个月贸易谈判崩溃,敦促中国回到此前摒弃了的立场,完成这份有史以来最刺激最大的协议。他提议,剩余3500亿美元的贸易赤字(特朗普自己算的),美国不会征收关税,但是他又开始纠缠习近平,让他尽量多买美国农产品。

习近平同意重启贸易谈判,对特朗普不再加征关税的退让表示欢迎,同意双方的谈判团队应该优先恢复农产品的磋商。特朗普欢呼,“你是300年来中国最伟大的领导人!”,几分钟后又改口说,“中国史上最伟大的领导人”。

我卸任之后,谈判确实促成了2019年12月所宣布的一份过渡“协议”,但是,见面不如闻名。

特朗普与习近平的对华,不仅反映他的贸易政策缺乏连贯,还反映特朗普心里混杂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和美国国家利益。特朗普不仅在贸易问题上,而且在国家安全的所有领域那里,把个人与国家利益揉杂起来。我难以辨认自己在白宫任内,特朗普有哪一个重大决定不是被再次胜选的算计所推动的。

比如说特朗普应对中国通信公司华为和中兴的威胁。罗斯和其他人反复推进,对诈骗行为要严格实施美国的监管和刑事法,包括那些无视美国制裁伊朗的国家和其他流氓国家。华为和中兴等等中国“公司”的最重要目标,就是潜入通信和信息技术系统——尤其是5G——然后让中国进行控制(不过,对于美国对两家公司的行为所给的定义,他们两家当然有异议)。

2019年12月11日,中国深圳,华为大楼。 Photo: ALEX PLAVEVSKI/EPA-EFE/Shutterstock

相反,特朗普认为这不是有待解决的政策问题,而是对习近平作出个人姿态的机会。比如说2018年,他收回罗斯和商务部对中兴的惩处。2019年,他提议如果华为能在贸易协议里提供帮助,就收回对华为的刑事起诉,这当然主要是为了特朗普2020年再次当选。

和特朗普的这些数不胜数的对话,形成了一个根本上难以接受的行为模式,这种模式所侵蚀的正是总统一职的合法性。要是民主党的弹劾倡议人不是那么沉迷2019年的乌克兰闪电战,要是他们有条不紊一些,更系统地了解特朗普在整个外交政策之中的行为,弹劾的结果就会大大不同了。

2019年6月12日,一名示威者在反修例抗议期间面对防暴警察。 Photo: Eduardo Leal/Bloomberg News

贸易谈判正在继续,此时香港对中国霸凌的不满也早在增长。引渡法案成了导火索,到2019年6月,大规模抗议在香港发生了。

6月12日我第一次听到特朗普的反应。他知道周日的示威有150万人参加以后,说“这是件大事”,可他马上接着说,“我不要卷进去”,然后是“我们也有人权问题”。

我当时希望特朗普可以看到,香港的局势可以给他撬动中国的杠杆。我早该知道。同月,中国在天安门广场屠杀示威的民主人士30周年纪念日,特朗普拒绝发布白宫声明。“那都15年前了,”他说错数字了,“谁会在意?我还在搞协议。我别的都不要。”到此为止。

北京镇压维吾尔公民也这样迅速处理了。2018年白宫圣诞晚宴,特朗普曾经问我,当时我们为什么在考虑就维吾尔人的问题制裁中国。

2019年6月大阪G20会面的开场晚餐,当时只有翻译在场,习近平已经和特朗普解释了为什么在新疆建立基本上属于集中营的东西。按我们翻译的说法,特朗普当时说,习近平应该继续建,特朗普认为这就是正确的做法。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亚洲高级人员博明和我说,特朗普在2017年11月访问中国的时候说过非常类似的话。

2019年6月2日,相信是拘禁维吾尔穆斯林的“再教育中心”设施 Photo: GREG BAKER/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特朗普听了在中国大陆投资发财的华尔街金融家的话以后,对台湾的态度尤其烦躁。特朗普最喜欢的一个对比,是拿一支Sharpie油性笔,指着尖的一头说“这是台湾”,然后指着椭圆办公室的古老坚毅办公桌说“这是中国”。美国对另一个民主盟友的承诺与义务就是如此。

2020年,新冠病毒流行病带来了更多中国雷暴。中国扣留、伪造和歪曲了疾病的情报,镇压医生和其他人的异议,妨碍世界卫生组织和其他组织获得准确情报,积极参与虚假信息传播的同时,努力辩称新型冠状病毒并非起源于中国。

特朗普的回应有许多点可以批评,首先是政府早期无休止地宣称疾病得到了“控制”,对经济的影响甚小甚至为零。特朗普试图用言语使自己不沾上任何事情,甚至不沾上公共健康危机,这种神经反射只会削减他和国家的信誉,因为他的声明更像是政治损失控制,不是负责任的公共健康建议。

不过,其他对政府的批评是肤浅的。比如有人批评的对象之一,是我在白宫头几个月的时候主持的国安委班子总体流水化。为了减少冗余重叠,增进协调和效率,将国安委处理全球健康与生化防卫的主管职能,转化为处理生物、化学和核武器的主管职能,这样做很有管理意义。生化武器袭击和流行病的共同点如此之多,医学和公共健康专家需要携手处理这两种威胁。此前承担全球健康职能的大多数人员只是转到合并的职能那里,继续做和以前一样的事情。

内部国安委的架构在特朗普的混乱海啸那里,最多只是蝴蝶翅膀的一抖。尽管白宫高层漠不关心,认识深刻的国安委人员还是在流行病期间尽职尽责,早在3月特朗普执行封锁和社交距离之前就提出了这些做法。国安委的生物安全团队发挥了理所应当的功能。空空如也的,是坚毅办公桌背后的椅子。

如今在2020年选举前的气候下,特朗普急剧转向了反华的说辞。他急于寻求那份大大的中国贸易协议,又难免害怕新冠病毒流行病对自己再次胜选的前景有负面的政治影响,所以决定了责怪中国,而他理由充足。他是否言行如一?还有待观察。他的班子已经表明,北京镇压香港的异议会产生后果,但是现在实在的后果还没施加。

最重要的是,特朗普现在的对华立场会不会持续到选举日之后?特朗普总统的根基不是哲学、大战略或者政策,而是特朗普。那些相信自己知晓特朗普在第二个任期会做什么的人,尤其是对华现实主义者,他们得想想这个事情。

原文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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