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拉赫
阿布拉赫

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这件事都一做十年。这种癖好曾引起有司关注,后来在Matters的活力一落千仗。但仍然在记,不在这里,就在那里,而且一想到有人会因为你的记录害怕,就更觉得这记录的价值。我会继续。

地球

一场对话

前几天去世的八叔,留下婶婶孤身一人。这婶婶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自打我记事时起,她的双手关节便大得异乎常人,抓握困难,几乎什么活也干不了,勉强管得了自己的吃喝拉撒,这吃喝也得叔叔给送到跟前。

八叔是个能人,年轻时还当过村长,后来卸任,常年给村里的红白事上当总管。一生谨言慎行,任劳任怨。他是我爸的堂兄,又因为两家的头生儿是发小,还是当年村里前后脚唯二的大学生,后来又在同一个城市工作,过从甚密,两家老人似乎也便比其他人走得更近些。我和他们家的儿女年龄相差巨大,可以说全无交集,但因为父母的原因,离家之后每次回乡,都会去看望他们。婶婶总窝在阴暗的炕角,见我们来试图蹭下炕,我赶紧拦住她:八娘你坐着,不要下来,地上冷得很。八叔一边忙着给我倒水,一边对婶婶说:你就不下来了,自己娃娃们,怕啥。婶婶犹疑一下,也便缩回去,默默坐着。老妈在场的情况下,她们妯娌会聊些八卦,老妈不在,婶婶就全场静默,只是在我们客套问起身体状况的时候,被动回应一下。

叔叔倒完水,坐下来寒暄。他眉毛很浓,表情总是显得比严肃多一点,又比温暖少一点。讲话的时候很少和人对看,盯着前面不远处的虚空。他是传统的中国人,周到、平衡,不得罪人。前些年,我最怕走亲戚的一件事是,人家都要来问我,什么时候把媳妇领回来给我看啊?爷爷奶奶辈,是可以开玩笑的,我就会说:你好好活着,多活几年,就能等到,可别我有天领回来了,你死了。但叔婶辈是不能随便开玩笑的,他们会严肃地问,你也得严肃地答。我记忆中,八叔是少有没问过我这个问题的长辈。

去年回家,和父母傍晚去敲门,大门上了锁,邻居说是去省城看病了。后来问老妈,说是没什么病,只是因为在家干活累着了,儿子接去休息一下,这不,已经回去了。

再有消息,便是去世。老妈叹息:上次回去也没见着最后一面,这辈子,就完了。

叹息之余,我问老妈:为什么咱们村的人都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生了病,非要说没事?去年去世的堂兄,全村人都知道他生了大病,但当我试图表示关切的时候,他也说没事,好了。

老妈说:“怕人笑话吧!”

“生病为什么要笑话?”但其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想起如果是我有天得了艾滋病,看笑话的人估计不会少。

八叔这一离世,婶婶的生存状况急剧恶化。小儿子百步之遥,年逾五旬,但多年来两家相处不睦,据说即便叔叔帮儿子干活的时候,也落不着一口饭吃,如今这种状况,当然更不能指望。大儿子在城里工作,要接婶婶过去,她说宁愿死在家里。

听得人很发愁,我代入的当然是大儿子。几年以前,我的父母也说过同样的话。但人说死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真那么容易,就不需要什么“安乐死”法案。

那时候,我和老妈正在公园里散步,风和日历,两旁的树木开满白色的小花。

一阵沉默之后,我问她:“妈,这什么树?”

“应该是水桃树。”

水桃树的叶子像桃树,而眼前这些,明显不是,但我没说出来。后来知道,那是红叶李。这个季节,成都到处是这种花,我本来以为是青梅。

”妈,我想五十岁的时候就退休了。“

”那有工资拿吗?“

"当然没有,退休金要到60岁以后才有,甚至到时候有可能65岁。"

”那你吃什么?“老妈很担心。

”我吃的少,不讲究,一个月花不了多少钱。何况,我还有其它收入。“

”你想怎么就怎么,不过我想你可以多挣点儿钱,老了给你买个机器人照顾你。“

多年来,为了消除她对我老无所依的担忧,我一直洗脑她:以后科技发达了,每个人一个机器人,啥事都帮你做了,又不会顶嘴。

事到如今,不得不继续洗:我们是共产主义社会,以后国家会按需分配,不用花钱,一人发一个,还保修。

”啊?那国家恓惶滴得花多少钱?“

”国家的钱都是我们挣的,恓惶的是我们,它恓惶啥!“

每次说到这个,老妈都一脸迷茫。她觉得她一辈子没上过班,没为国家做出过任何贡献,老来国家每个月还要给发一百多块人民币,国家已经好得不得了了好吧?

“没准等我老了,机器人统治人类了,我还要给机器人养老呢,哈哈哈,所以想那么远没用。或者,几十年后,医学高度发达,所有器官都可以换新了,我就不会死,也不会老,永远活下去。吓人不?”

“那太好了,不过活太长了也没意思。”

“只要不生病,就还好吧。可以等着看看未来会如何不断让人震惊。”我说。

“那确实,二十年前,都想不到现在的日子。”

“说不定到时候地球爆炸了,或者我们可以移民另一个地球了。”

顿了一顿,老妈问:“一直听说地球呢,地球倒底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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