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拉赫
阿布拉赫

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这件事都一做十年。这种癖好曾引起有司关注,后来在Matters的活力一落千仗。但仍然在记,不在这里,就在那里,而且一想到有人会因为你的记录害怕,就更觉得这记录的价值。我会继续。

挑刺《源氏物语》

(编辑过)

我一开始买的《源氏物语》,是作家出版社出版,叶渭渠和唐月梅的译本,kindle版。为什么会买?当然是因为缘份咯。读到8%放弃了,心里觉得奇怪:纳尼?日本的《红楼梦》?语言也好,故事也罢,价值观也好,完全不在一个级别嘛。

让我这样读书不轻言放弃的人看了不到十分之一就弃之不顾的主要原因,是语言。叶唐的译本,很多话我读了会生气,好像他们根本没想雕琢语言,很像逐字直译,结果最后成了一团乱麻。比如这段头中将讲自己的风流艳史:

这女子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内心中却怨恨我冷酷薄情,我却一直没有察觉,只觉得内心还深深地怀念她,想来这种感情终于也成了无济于事的一厢情愿的单相思。最近我开始逐渐将她忘却,但我想她可能还忘不了我,不时还会在某个傍晚暗自悲伤,痛心疾首的。

这一段话啰里啰嗦,连着两句用了“却”字,也连着同样两句用了“内心”,最长的那一句话,还在两个定语后面连续用了“的”,这种文字功底,让我瞬间都为自己骄傲了。

我读到这里专门做了标记,为的就是日后吐槽。但假如不是后来看到@Lola 提起丰子恺的译本,可能它也会书沉大海,连被我吐槽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得不承认,丰老无愧国学大师之誉,他的译本,单讲语言,便是叶唐版无法比拟的。当然,这有可能是先天优势。丰子恺所处的时代,毕竟更接近古代,他出生的时候(1898年),中国还在用文言文,崇尚语言的精炼。他在《源氏物语》中,充分体现了这一特质,比如刚才我吐槽的那一段话,在他的译本中是这样的:

这女子表面不动声色,而心中恨我薄情。我却一向不知,只觉此人可怜,这也是一种徒劳的单相思吧。现在我已渐渐忘怀,但她恐怕还是惦记我,更深人静之夜,不免抚胸悲叹吧。

然而要我说,就连丰子恺深厚的文学及艺术底蕴,其实也救不了《源氏物语》让人头痛的情感转折。上句话中“可怜”和“单相思”我就觉得突兀,紧接着那一句,也很不合理,自恋和自我感动表现地栩栩如生。

还比如这段写源氏内心戏:

他心中怀疑:紫姬为什么对他如此漠不关心呢?就怀着比往日更深的爱情,向她立誓永不变心。

就什么就啊?!(周星驰式无语问苍天!)

说回自恋。诚然,这部小说里任何一个男人都有自恋的理由,因为他就是一本为男颜立传的书。书里每一个男子都倾国倾城,“十全无缺”。这点不知道算不算是优点,至少过去几十年的读书生涯,我还没看过有人可以这么接近谄媚地展现男性的美貌却绝口不提“英雄气概”或“阳刚之气”。甚至最后十章的主人公薰君,紫式部让他从娘胎里带来一身天然香气,比世上所有的熏香都要好闻,他所穿衣服上沾染的香气,洗都洗不掉。

尤其是他身上有一股香气,这香气不是这世间的香气。真奇怪:他的身体略微一动,香气便会随风飘到很远的地方,真是百步之外也闻得到的。

你说说,连琼瑶阿姨都不敢这么写香妃娘娘啊!

据说,《源氏物语》成书于1001年至1008年的平安时代,距今已经1200年,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但因为它对于男性的“颜控”倾向,让我对其“写实”性深表怀疑。

有一段源氏的姑母五公主当面夸奖源氏美貌的话,是这样的:

说过之后又哭起来,继续言道:"三姐真好福气,招了你这个女婿,常常好和你亲近,我真羡慕呵!"

啧啧,你听听什么话!就感觉这些女性长辈们都花痴地厉害,对自己的晚辈也存着不轨之心。

 对其他男性角色美貌的夸奖当然没有这么惊悚,但也是直给的,毫不掩饰的。比如写源氏的儿子夕雾:

夕雾的相貌以至其他一切,无不十全其美。

 写柏木:

 柏木无可奈何,困窘不堪,那神态异常优美。

再加之,这些美男们身为朝廷要员,却整天不干正事,仿佛只会寻花问柳,莺歌燕舞。这一点,倒确实像《红楼梦》,然而《红楼梦》里那些少爷小姐,没有一个有正经事业的,又没有抖音,可不就只能做诗解闷吗?

当然,我觉得拿它比《红楼梦》是欺负它了。毕竟两者出厂日期相差了八九百年,其间日月更替,人世轮回。八九百年前,小说可能只是为说书人写的剧本,要极尽夸张之能事。从这个角度想,那《源氏物语》可就算得诺贝尔文学奖级别了。毕竟它除了夸张男人的美貌之外,大部分还是相当克制的,以致于从情节来看,甚至有些流水帐。

《源氏物语》的时间跨度约70年,出场人物过百,但当我看完全部一千页,掩卷深思,脑中浮现的人物形象就两个:男人和女人。男人都是“十全无缺”,女人都是“红颜薄命”,他们除了名字不一样,官职都差不多(反正什么大纳言、左中将、右大臣我也分不清),个性上的区别很不明显。

而被广泛称讼的文化艺术白描上,我也觉得平淡无奇。他们唱歌、他们跳舞、他们画画、他们写信、他们出家、他们念经,仅此而已。可能不同的是写信,大家“无歌不成书”,每封信都得是和歌写就的,收到别人的信还不能不回。哎呀,压力好大,不会写诗及社恐患者真的没办法在那里生活。和歌只有两句,从文学方面,也没办法和唐诗宋辞相比。

会马上行动再买一版丰子恺译本来读的另一个原因是东京奥运会。开幕式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恶评如潮,掀起广泛讨论,批评者说“鬼气森森”,一点也不欢乐,不吉利。捍卫者说,日本人自古有“物哀”传统,事情在他们眼里,总带点悲哀的氛围在,不了解,请先去读《源氏物语》。

我听了他们的话。读完以后一个感觉,不就是“多愁善感”吗?且看:

这一天源氏住在外殿,他的容貌比昔年更添光彩,昳丽无比。这老年的僧人看了,不觉感动得流下泪来。

哈哈哈,是不是有点儿好笑?看见一个人长得好看,就感动得要哭,我是不懂这种情绪的。

只能理解为,那个时代,小说的整体水平是有局限的。僧人看见源氏的美貌,有可能是真哭了,但其中转折,不可能这么生硬,一个“感动”就能道尽其中万一。紫式部的文字,显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细节。要说物哀传统,可能东野圭吾也比紫式部生动的多。不信你去看《白夜行》,或者《解忧杂货店》,那种伤感的氛围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但有些问题,还是翻译的锅,比如这句:

心情黯然,思绪紊乱,痛惜自身之荒谬,一至于此。眼泪滚滚流出,枕头几乎浮了起来。

后半句让我想起一句英文谚语,rain cats and dogs。有时候我也会说下猫下狗,但很难想像我这种说法,会被放进一句严肃的译文里。

诚然,对写于一千多年前这么大部头的文学作品来讲,挑刺是很容易的,就像如今网络时代,无论你写一句什么,都有无数种可能的逻辑漏洞一样。我想说的是,尽管我挑了这么刺,我也不敢说这是一本烂书。因为它确实几乎包罗万相,其中有很多我不了解的时代以及文化壁垒,这也有可能是造成我观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但我这种浅见,写下来总归是有价值的,原著没办法改写,但其码对译文来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小说里有鬼神出没的段落,结合时代背景,这都可以理解。我小时候,村里有好几个神婆,动不动就鬼上身。但说眼泪能使枕头浮起来这种话,我却是万万不能理解的。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