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拉赫
阿布拉赫

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这件事都一做十年。这种癖好曾引起有司关注,后来在Matters的活力一落千仗。但仍然在记,不在这里,就在那里,而且一想到有人会因为你的记录害怕,就更觉得这记录的价值。我会继续。

他们的世界|《推拿》观影笔记

《推拿》里,郭晓东饰演的老王,靠按摩攒下些钱准备结婚,却为了明眼弟弟借的债,在黑帮老大跟前,一刀一刀割自己的肉,父母在背景音里呼喊,却从未出手阻止,直到黑帮老大看不过眼,撂下一句”该死的瞎子“,无奈离去。若非讨债者的恻隐之心,郭晓东很可能会在父母的注视下把自己割死了。

看完《推拿》,想起了被我“抛弃”的那些视障朋友。我在很多文章里提起过他们,曾有过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后来疫情改变了一切,渐行渐远。几个月前一次和朋友关于负能量的争吵后,我孩子气般地退掉了大部分微信群聊,其中就包括那个只有二十个人的视障跑友群,没有道别。

退群前,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参与聊天了。他们习惯语音,我习惯文字。虽然我的文字在他们的手机里仍会以语音的形式播出来,但就像一个普通话身处一群四川话中间一样,都听得懂,可是毕竟不同。

退出前,有过片刻的犹豫,想着会不会伤害他们,我是那个群里唯一的“明眼人”。疫情来临之前,大家争着说,要找个马拉松,让我陪跑。但其实很多人跑得比我快,想当他们的陪跑,我的努力程度还远远不够。

陪过LD姐一次半马。她60岁了,全盲,北京人,声音温柔,聊天总带着笑。退休前在医院做客服工作,那次来成都,给我带了膏药,说是日本的,她们医院才有的卖,跑完步腿疼可以贴。她还试图给我介绍女朋友,说是她在北京的陪跑,人特别好,跟我一样好,一定有共同语言。推辞不掉,加了微信,聊了几句天,草草收场。我需要的是男朋友不是女朋友这种话,在那个时候是没办法说出口的。后来,聊天间便多了一些莫可名状的距离感。

MG姐,58岁,也是北京人,公务员。因为视力的原因,工作基本只是出席,每天坐办公室无事可做,就聊天。我2017年报名锡林浩特铁木真草原马拉松,在群里一说,她马上表示要跟我一起去。我吓坏了,那时候还没有在现实中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我自己也还是跑步界的菜鸟,马拉松才跑了三四个,至于陪跑的经验,就更是零了。但又不好直接拒绝,私信给群主老金,说你快帮我劝劝她,我有点儿不敢带她,一点经验没有,赛道又是草原,不像大马路。在老金的劝说下,她才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也隔着电脑长舒一口气。后来,那年内蒙大旱,比赛临时取消,组委会给出的理由是“保护草原生态”。我的第一次内蒙之行,也随之搁浅。

美元姐,四十多岁,徐州人,只有光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叫美元,她其实也是体制中人。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常在群里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有一次,突然私信问我,你是不是同性恋啊?震惊之余,只好和盘拖出。后来,她有事喜欢找我。有好几次,马拉松赛记都发给我,让我帮忙修改。常说等我去参加徐州马,她请我吃饭。我说好啊,我要好好练,争取跑到你的水平,到时候当你的陪跑。但终于也没能去成。

刘哥,五十多岁,残余视力不到0.01。18年奈良马拉松,原计划独自前往,他听说后问能不能和我一起。虽然平常独来独往惯了,也不大习惯和生人同行,但想着毕竟是出国,人地两生,多个伴,其码能壮壮胆,还能分摊点儿房费,于是欣然应允。然而临行前突然说老婆不放心,要一起去。我当然是有些不大高兴,这样一来,订好的房间都要取消重订,更重要的是,说好的二人世界,突然间,我变成是第三者了。但没办法,他们很坚持,说房间取消没关系,取消要扣的费用他们来出。后来那趟行程经历波折,总算多数是愉快的旅行。他老婆视力要好一些,有她在,我省了很多照拂的工作。然而,她同时也是个精明的老板娘,打点着北京城里几个据说颇具规模的按摩店。有一次问我,你猜你刘哥一个钟要多少钱?200?那时候,成都普通居民楼下的小店里,盲人按摩一个小时收费大约50元。她哈哈大笑,200也太少了,你刘哥按出名来了,一小时要收1000块。她说她娘家就在成都,他们在成都也买了好几套房。刘哥和我都爱喝点儿小酒,我们经常会在晚上趁日本的超市打折,去采买一堆熟食和酒回客栈。有那么一两次,刘哥想抢着付钱,被老婆喝止,“哎呀,你爪子嘛,你喊小*买嘛,我们后头算给他就是。”后来行程结束,他们给我的AA帐单里,真的多了1500块钱。刘哥说没想到这次玩得这么久这么开心,才花了这么点钱,都是我的功劳,给我的辛苦费。我说不用,我又不是商业导游,还要收你钱。我把钱退回去,他不收,两次之后,我便放弃了。那次在日本分手前,嫂子说我以后回成都一定要请你吃饭,我说哪里,你们来了当然是我请你们。但是后来,我们再没见过面。

再后来,我就不大敢在群里说我报名了国外马拉松的事,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人,国内赛事尚有跑团组织,参与不是难事,国外,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特别感兴趣。

而我自己,另有组织。很多国外赛事,都是和基友一起报名,要带人前往,还是盲人的话,就牵扯很多复杂的纠葛。

有时候想啊,是不是真如别人所说,在文章或者社交平台中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伪善的面具。不然,你看你还不是嘴上说得好,心里总觉得人家是累赘?

《推拿》里,郭晓东饰演的老王,靠按摩攒下些钱准备结婚,却为了明眼弟弟借的债,在黑帮老大跟前,一刀一刀割自己的肉,父母在背景音里呼喊,却从未出手阻止,直到黑帮老大看不过眼,撂下一句”该死的瞎子“,无奈离去。若非讨债者的恻隐之心,郭晓东很可能会在父母的注视下把自己割死了。

娄烨特别狠,他也冷眼旁观。

他从来是个处于风口浪尖的导演,2000年的《苏州河》,曾获鹿特丹影展金虎奖,却被当局以”未过审即参与国外影展“的罪名禁拍两年。2006年又因为《颐和园》涉及89学运被禁拍五年。因了这些禁拍经历,娄烨成了受影迷敬仰的”禁片导演“其中一员。

解禁后的2014年,他凭借这部《推拿》拿下柏林电影节”杰出艺术贡献“以及金马影展最佳剧情片大奖。

我在无数场合听到过娄烨的大名,以及从前他那些被禁的电影,但是直到2019年,才在电影院看了他的第一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那个电影除了张颂文以外,没给我留下太多印象。

就在不久以前,他的另一部《兰心大剧院》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通过审查,得以在中国院线上映。我包场观看,仍然观感不佳。

好像觉得为了过审,他有太多东西自我阉割,没割的东西也只好藏着掖着,以至于他的电影,有了过多的观影门槛。他好像不擅长讲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像《风雨云》和《兰心》,都讲得一塌糊涂。然而,故事讲不好,又要追求类型元素,那些电影在我看来便有些不伦不类。

要不是前两天@過客收藏家 提起《推拿》,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看这个电影。《推拿》不是商业类型片,娄烨不需要通过花里胡哨的故事吸引眼球,他只需聚焦一个无人关注的盲人按摩店,讲一群盲人的生活、工作、欲望,以及残酷的亲情,我才第一次看出了他的得心应手。

看完这个电影,也说不上来心情是好还是不好。有一些时候,觉得温暖,恨不得去微信找找那些从前的伙伴聊天。然后又说服自己,算了,这么久也没人来问过我,也许就像娄烨在电影里说的那样,”盲人和健全人,终归是两个世界。他们对健全人如对鬼神,敬鬼神,而远之。“

因为无论娄烨在这部电影里构建了怎样接近于盲人视角的影像风格,因为无论我对那些欲望和孤独怎样感同身受,终究无法理解的一件事是秦昊说的:倒底长得好看是怎么一回事呢?

秦昊饰演的沙老板后来爱上了在别人口中”长得很好看“的梅婷,但他可能永远无法真正了解,长得好看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是个瞎子。

我在想,假如娄烨以这样的视角拍一群同性恋者,不狗血、不猎奇、不俯视,只关注生而为人的那些卑微欲望,比普通人更甚的困境提都不要提,那将会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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