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拉赫
阿布拉赫

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这件事都一做十年。这种癖好曾引起有司关注,后来在Matters的活力一落千仗。但仍然在记,不在这里,就在那里,而且一想到有人会因为你的记录害怕,就更觉得这记录的价值。我会继续。

回乡记(四)

(编辑过)
被时代抛下的老人们

在宾馆的冷气中睡了个长长的午觉,又忙了会儿工作,傍晚时分再出门,依然很热。也不知道是气候变化还是我对故乡的记忆出了偏差,回来之前,我对这里的热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雨后会冷,需要加衣裳。

回来第二天,之前都是在别村晃,这次才是真正的回自己村。先去的也并不是我家,我家荒草成丘,我带的小轮椅完全无法通过。按照计划,要先去别人家探望,顺便借个大轮椅。

  • 我爹唯一的朋友李叔

第一家是李叔,老爷子点名要见的人。我的记忆中,李叔是我爹唯一的朋友。我小时候,两家十分亲好。我妈不在家的时候,会把我托付给他们照顾。过年过节,两家也会互相走动。我还记得正月十五晚上,提着灯笼,踩着月光,一家人溜达去他们家过节。我也还记得,某些夜晚,我和他们家儿子,一起睡他们家的炕。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李叔和我爹农忙时节也会互相帮工,没事窜窜门子。后来突然生分了,几乎断了往来。我总是以为那是自然的合久必分,直到这趟旅途中,才听老妈议论,有次老爹请李叔看门,回来后不见了80块钱,他跑去问,因此伤了人心。后来,钱找到了,掉在了钱柜下的地上。我在车上问我爹,你做了这种该绝交的事,有没有道过歉。我爹说,呵呵。故意问一下,他这辈子,哪儿知道道歉两个字怎么写。

李叔家还在原处,房子也是从前的房子,但物是人非。我们把车停在旁边,把老爷子放到轮椅上,推到门口喊李叔李叔,想像着老友重逢的动人场景。李姨从院子另一头的洗衣盆前站起来,犹疑着认不出我,后来终于叫出我的名字,又认出轮椅上的我爹,便以村里女人惯常的夸张语气尖声喊,啊哟,真啊不得活了,怎么是你们。说李叔不在,刚出去,不知道去哪里了,也没手机,联系不到。那也没办法,只能跟我爹说,可能见不到了。然而我们在院子里寒暄十多分钟以后,李叔却从旁边的房子里走出来。说他在清垃圾,没听见,淡淡的。李叔也病了,很瘦,说他前几天吃饭差点噎死,吃了十几幅中药,这两天才好些了,又恢复到能吃能干的状态。77岁,今年又多种了二亩荏,每天干活不知道累,一顿能吃三碗面,颇得意。我只能搭话,能吃就好,能吃就好。后来听老妈说,李姨偷偷告诉她,吃饭噎着那次检查,是食道癌,本人不知道。听说还有糖尿病。

李叔院子里的黄瓜
  • 汗流不止的堂婶

第二家是堂婶。堂婶也是脑梗多年,如今卧病在床,全靠堂叔一人照看。他们的儿子,和我同学,虽然后来天各一方,渐行渐远,却也是同村里唯一有联络的儿时伙伴。

到堂叔家的时候,晚上七点。堂婶的小屋弥漫着刚烧完炕的柴火烟味,她趴在炕上,穿着夹衣,盖着个大被子,一边看着对面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一边用手里攥着的纸,不断擦着满头的汗。我弯下腰问她,认不认得我,她说呜哩哇啦。堂叔笑着翻译,认得的。我问能不能动,说可以,柱着拐还能串门。可这样的伏天傍晚,她蜷缩在热炕上捂着被子满头大汗的样子,让人看着心里特别难过。

离开的时候,堂叔从大门口跑回屋,拿出来一盒东西要我们带着。打开,原来是从蜂巢上割下来的炼蜂蜜的原料。他家养蜂,上次去看他们,给了一瓶成品蜂蜜。我姐问怎么吃,说加热直接吃或者蘸东西都可以,好得很,能治各种病。

堂叔送的蜂巢


  • 不肯死在他乡的堂叔

第三家堂叔。这次脑梗的是男人,换做女人照顾,计划要借的轮椅,就在他们家。他们的儿子,也在成都工作。半年以前,他们也在成都养病。后来担心客死异乡,吵着要回家。

堂婶忙着帮我找轮椅,堂叔坐在房檐下的另一张轮椅上,黑着脸,非问不做答。我问还去不去成都,说不去了。我爹问一顿能吃几个馍,说一个。然后相顾无言。有一会儿,我看见他低下头,好像在拭泪。据堂婶说,完全不能动,每天起床在轮椅上一坐一整天。农村的炕高,他上不去,只能在偏房里给搭了个矮床,上下就靠滚。

回来之前,我和堂弟(他儿子)通话,问还接不接来。他说不了,他爹不愿意来,他也不敢让来,死在这里了怎么办?我说老人们讲究,你也讲究这个。他说没办法,他不敢给爹说要在成都火化,非挨耳光不可。

堂婶种的百合
他们家也有蜂箱


  • 掌管四个大院钥匙的彭姨

第四家,彭姨。彭姨是我大姐的婆婆,大姐去世二十多年,因为外甥,也因为同在一个村,两家来往未断,父母不在家的这些年,家里的地和钥匙,都由彭姨掌管。上次见她的时候,老得还没那么明显。时隔两年,她的动作和语速都变慢了很多,几乎一字一顿。我问怎么回事,是觉得脑子跟不上,还是嘴巴不利索,她说是嘴吧。

彭姨八十岁,独自生活在一个有着五六间房的院子里,手里掌管着另外三个院的钥匙,除了我家,其它两家是在外打工的儿子们。

  • 晒凉粉干的表姨

第五家,表姨。表姨是老妈的亲戚,也是这天探望的亲友里,唯一二老都没有大病,且有晚辈在家的,虽然这晚辈也是临时从上海回来探亲。

也是车子停在路边,隔着车窗和老爹寒暄几句便罢。临走,给了一包粉片,是凉粉晒干的产物。小时候我妈也会做,凉粉切条,放在高粱杆子编织的瓮盖上,在太阳底下晒干。要吃的时候拿水泡软,凉拌或者加点儿配菜炒一下。这东西几乎是最早消失在我记忆中的童年食品,后来,物资没那么匮乏,便再也没见人做过。

  • 难见的二婶八叔

本来还有第六家的二婶以及第七家的八叔和八婶。结果二婶家大门紧闭,怎么敲都敲不开。她不久前刚失去了四十多岁的儿子,一个人在大院里生活。白天还可能窜窜门,天黑则关上铁门,年纪大耳朵背,再也很难听得见敲门声。

八叔家大门上挂着铁锁,邻居说八叔最近生病,病程迁延一月有余,被儿子接去了省城。

二婶家大门和围墙之间的夏洛

晚上八点半,在夜色中开车返回县城,我和二姐还有老妈心情都颇有些沉重,只有老爹,像孩子一样,对人间的疾苦,等闲视之。甚至因为见了很多熟人,而异常兴奋,话语虽含混,却总不肯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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