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点芫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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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个年轻人,为什么打不起精神。”

种子是否存在过 | 渔网002

如果种子渐渐破土,发芽,挣扎着直起身子来,我的身体怎么能容得下它。它会把我撑得膨胀起来,就像路边树根的隆起把马路都弄得凹凸不平。

月经还没来,已经推迟三天了。她坐在马桶上,把没有血迹的卫生巾从内裤上撕下来,换上一个新的。她习惯早做准备,跟人见面会提前十分钟到约定地点,说话之前先在心里演习两遍,夏天没到就把裙子短裤先扔进洗衣机里转几圈。“推迟”这件事,叫她难以忍耐。

她告诉自己事情没那么巧合,不然我应该去买彩票。但当统计课上老师讲到小概率事件可以被视为几乎不可能发生时,她还是心里沉了一下。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只要她是那个一,那对她而言就变成了百分之百。

统计课老师说下课,学生们纷纷走出教室。没有一个人与她同行。跟男友一起住在校外,远离集体生活,让她几乎没什么机会跟同学培养亲密。独自一人自习、上课、去餐厅吃饭,她听着身边女孩子们的说笑声,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看起来跟她们没什么区别,但我的腹中可能有一颗无人知晓的种子在孕育。假如有人有透视眼,他会看到其他女孩子的身体里干干净净,而我的身体里一团混沌。

如果种子渐渐破土,发芽,挣扎着直起身子来,我的身体怎么能容得下它。它会把我撑得膨胀起来,就像路边树根的隆起把马路都弄得凹凸不平。

她想到有一次去看一个实验音乐演出,乐队里有个女孩长着一张年轻而锐利的脸,但宽松的连衣裙下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表演过程中,她有时候会用双手托在腰后方,挺着肚子慢慢地踱来踱去,那姿势跟从古至今任何一个怀孕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女孩写血淋淋的歌词,并以玩闹的态度把它们从口中恣意吐出。她唱一团血肉逐渐现出人形,眼睛嘴唇开始可以被观察到。

她又想到自己在驾校学车的时候,同班的一个姐姐已经生了二胎,有一次她好奇地问那位姐姐,生孩子以后都会有妊娠纹吗,姐姐说怎么没有,去厕所的时候我给你看看。在驾校臭气熏天的简陋女厕里,姐姐撩起上衣露出肚子,上面布满褶皱和斑纹,像苍老的树皮。她还没来得及克制住惊讶的表情,姐姐就抓起她的手放在那些褶皱上,那种触感让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松弛又干瘪,没有一点弹性,就好像在二十多岁的年纪里,肚子却先行衰老成了七旬老妪。

也许是看出来了她表情的不适,姐姐说,怀的时候肚子太大了,把皮撑松了,回不去了。姐姐说,你别害怕,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她努力掩饰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恶心,点点头。苍蝇在她们身边飞来飞去。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清晰地回忆起妊娠纹的触感呢。坐在餐厅里,她突然没有了胃口。种子默默生长,一点一点把她年轻的身体榨干,变成速朽的枯木。肉体融入肉体,肉体又孕育肉体。新的肉体接触这个世界的污浊空气时,就是旧的肉体从繁盛走向衰败的转折。

恶心的感觉从身体深处升腾起来,餐厅里的嘈杂变得像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遥远。她端起餐盘离开座位,每走一步都感觉无比疲惫。种子在向下扎根,根部向四面八方用力伸展着,把她的血肉割得龟裂。

晚上回到家里——如果那个暂时的住所可以称之为“家”的话,她开始感觉到饿,吃完一小包坚果后,她又剥开了一个橘子。男友听见她的动静,说,晚上没吃饭吗。目光却还是一直紧紧盯着电脑屏幕。她嗯了一声,心底生出一丝厌烦。前些天,她曾尝试跟男友描述种子破土的焦虑和恐惧,但男友一脸轻松的样子让她放弃了再说第二次。

有没有种子或许并不重要。我不想拥有这片土壤。

坐在马桶上,看见卫生巾上殷红的血迹时,她想。

那时,她先是愣了几秒,然后松了一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肩膀瘫软下去。过一会儿,她轻轻地笑了出声。

那颗种子,究竟有没有存在过呢? 


(初稿写于2019.8.24,修改于2021.6.21)


“渔网”是一系列从日常生活中截取的故事片段,类似街头速拍,定格住行色匆匆的人群。试图捕捞滋长的欲望、杂陈的心事,与隐匿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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