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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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 says nothing at all, but simply stares upward into the dark sky and watches, with sad eyes, the slow dance of the infinite stars.

画鸟的人:博物画家伊丽莎白小姐的一生

 简·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中说,一个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个太太。这句话放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英国,当然是正确的。所以,几经误会和波折,书中女主伊丽莎白·班纳特最后嫁给了英俊多金的男主达西先生。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放在书中挺好,在现实里么,人生才开始新的旅程,说结局,还早了点吧。

伊丽莎白之后会遇上什么样的事儿,我想肯定是一地鸡毛。当时英国叫伊丽莎白的女子肯定很多,无论出身贫富,大都要嫁人。女性那时候没有完整的人身权利,一旦结婚就会失去财产权,全都转移到丈夫手中。女性被社会教育成要以丈夫为中心,只能关心家庭,而非自己。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好写的,说来说去都差不多,现代人如我看来只有绝望。不过,还有一位也叫做伊丽莎白的女性,伊丽莎白·考克森(Elizabeth Coxen),她的故事有些特别。

这位伊丽莎白小姐于1804年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有关她早年生活的资料太少,只知道她曾经是家庭教师,教授法语、拉丁语和音乐,学生是当时伦敦国王办公厅主任的九岁女儿。伊丽莎白在任职期间给母亲的信里说自己“痛苦沉闷”和“忧郁”,可见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不过,还能有什么选择呢?当时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女性除了找份这样的工作养活自己之外,大概就只有找个有钱的单身汉嫁了吧。

1829年,伊丽莎白·考克森的姓变了,从此后叫做伊丽莎白·古尔德。原因是她结了婚。我想在社交场合,从那时起应该没人再叫她考克森小姐,人们只会叫她做古尔德太太。女人婚后会没了自己的姓名,完全变成了丈夫的附属品,实在是让现代人如我难以接受。所以,还是叫她伊丽莎白吧。

十八、九世纪的英国女性嫁人后,通常就是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伊丽莎白的人生却在那时有了大变化,不再是苦闷的女教师,但也不是主妇,亦非沙龙里美丽优雅得体的女主人。她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事业和工作,并持续到了她去世。这些变化,起因是她的丈夫,约翰·古尔德,了不起的博物学家、鸟类学家、标本制作专家、出版商。

如今我们对约翰·古尔德的名字已经陌生。博物学也是一门早已过时而无人再继续研究的学问。但约翰·古尔德在属于他的时代,是有无上荣光的人。他是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园丁的儿子。父亲几经周折后成为了温莎皇家花园的总管,给他的教育也只是园丁培训。约翰比他父亲厉害的多,除了是个好园丁,还学会了制作标本。20岁时,就成了英国最有名的标本制作专家,在伦敦开了一家标本制作作坊。23岁时,他被任命为伦敦动物学会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和保护人。

当时英国的上流社会中,最流行的学问是观察、记录以及总结分析自然的博物学。公认研究博物学能令人心理健康,绅士们的业余爱好就是研究鸟类、蝴蝶、贝类、甲虫和野花。有钱有闲醉心博物学的富人们满世界乱跑,考察和搜集资料,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就是查尔斯·达尔文,《物种起源》的作者。

如何保存自己从各处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尤其是动物呢?当然需要标本制作人的帮助。约翰·古尔德因为精湛的技艺而备受青睐,客户大都是当时一流的博物学家和收藏家。伊丽莎白的哥哥查尔斯·考克森也是标本制作商,约翰正是经他认识了伊丽莎白小姐。他们是否一见钟情,约翰是否有求婚不得知。教堂的记录是,她们结婚了,两人时年都是24岁。从现存的画像上来看,算得上年貌相当。伊丽莎白出身中产,约翰其时也给自己挣出了颇为殷实的身家,一起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伊丽莎白画像
约翰·古尔德的画像

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是约翰的事业正值上升期,业务除了制作标本之外,还有绘制博物画。但他本人的画技拙劣,只会绘制草图,细致的活儿得外包给其他画家。他的合作者里最有名的是爱德华·李尔,当时英国鼎鼎大名的插画家。伊丽莎白婚后就是进了约翰的作坊中做绘图和制版工作。她早年应当受过绘画和博物学的教育,没过多久就成了一个熟练的插画师,开始为收藏家威廉·贾丁爵士绘制博物画。当然,赚的钱都归家庭所有。资料实在太少,无从知道伊丽莎白是否喜欢她这份新的工作,但想来她兴趣盎然。李尔的传记里有说,约翰鼓励太太的兴趣,还请李尔教她石版画技法。

约翰在伦敦动物学会的工作让他有机会在第一时间见到新的鸟类收藏。1930年,学会新收藏了一批喜马拉雅山脉的鸟类标本,许多都是以前没有记载的。约翰研究这些鸟儿,并接受了李尔的建议,打算制作这些鸟类的博物版画,出版一本带有插图的书籍,以展示这些对于当时的欧洲人来说新奇有趣的物种。但约翰清楚,自己的绘画技能无法胜任李尔所推荐的石印技法,于是将工作硬塞给了伊利莎白。一开始,伊丽莎白并不明白约翰的要求,“谁会在石头上制版呢?”约翰则说:“没错,就是你啦!”

伊丽莎白是否情愿做这些事儿,没有记录。但她当时怀着孕,从身体的感受而言,画画制版肯定不是舒服的事情。她花了一些时间把图转画到了石头上,印出了第一批版画。约翰向老客户们寄出了这些画,开始征订。而几天之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没能想到的是,在日后,伊丽莎白一面怀孕、生产,一面工作竟成为了常态。

1932年,一本名为《喜马拉雅山脉的鸟类世纪》的书出版,里面有80幅手工上色的石版画,画了100种栖息生活在喜马拉雅山脉的鸟,大多数是以前未知的。这些版画的作者,正是伊丽莎白。但让人生气的是,书名页上没有伊丽莎白的名字。约翰在前言中写到了妻子,说她以“在天然的石头上作画”,以“卓越的画技描绘出那些鸟类”。不过,书上的图版页上也没有伊丽莎白的名字。

《喜马拉雅山脉的鸟类世纪》中的印度鸮,伊丽莎白绘

《喜马拉雅山脉的鸟类世纪》出版后大受欢迎,鸟类学界对伊丽莎白的作品大加好评。协助约翰创建鸟类分类法的NA·维尔格斯是这本书的撰稿人,他欣赏伊丽莎白的这一成就,用她的名字命名了一种太阳鸟Aethopyga gouldiae,意思是古尔德夫人的太阳鸟。但是,专业的荣誉还是归于约翰。没几个人知道伊丽莎白并不只是绘图,整本书的设计和制版都是她。

伊丽莎白绘制的古尔德夫人的太阳鸟

成功之后的约翰开始筹备另一本新书,他野心勃勃地想要出版一本记录欧洲鸟类的大全。他发出告示,说自己在筹备《欧洲鸟类》这一巨著,欢迎收藏家们提供将自己的珍宝,他会一一绘制成版画收录于书中。同时,他和伊丽莎白开始在欧洲大陆旅行,去参观收藏家们的藏品,在野外观察和收集标本。亲身观察活着的鸟类,栖息、觅食、繁育、飞行……让伊丽莎白的表达不同于此前依照标本的描绘。她开始在一张画中表现同一种鸟类的雄性与雌性的嬉戏互动,身体姿态定格于某一个蓄势待发的动作,予人的观感是鸟儿随时可能破纸而出,飞向天空。

最终完成的《欧洲鸟类》是有448幅博物画的五卷本巨著,其中68幅是爱德华·李尔的作品,其他都出自伊丽莎白之手。李尔负责体型较大的猫头鹰、猛禽和水鸟,伊丽莎白则画较小的雀形目。这些工作让伊丽莎白的技法飞快地提高,她从李尔那里学会了用在石板上画出羽毛柔和蓬松的质感,并设计了鲜亮明快的上色方式。这些做法,让版画的制作脱离了十八世纪时采用铜板印刷的限制。不需要再在铜版上刻出僵硬的轮廓,色彩的层次和过度也更加自然。

《欧洲鸟类》中的shaw lyrebird,伊丽莎白绘

《欧洲鸟类》当然也是巨大的成功,给古尔德家挣了很多钱。约翰照例在序言里讲述伊丽莎白如何绘画和制版,但把“素描和设计“的功劳归于了自己。而收藏在美国堪萨斯大学的一些草图却说明,约翰撒谎了。书中图版都是伊丽莎白的创作,约翰没有更改过细节或提出构成方面的意见,他只有同意或不同意。与《喜马拉雅山脉的鸟类世纪》不同是,图版左下方的艺术家签名变成了J&E·Gould。J是约翰,E是伊丽莎白。画作上终于有了她的名字,但一直只是一个字母。此后所有她与约翰合作的书上都是如此。

画作左下方的艺术家签名:J&E.Gould

《欧洲鸟类》历时五年才完成,但仔细想想其中的工作量,真是不知道伊丽莎白度过了多少不眠不休的日子。448幅图啊,即便是今天有电脑,效率大大提高,也是一件繁重的体力活。更何况,这些活儿基本上都落在了伊丽莎白一个身上。最要命的是,她在这个期间一直在怀孕和生产。这五年期间,她又生了五个孩子,但活下去的只有三个。平均一年半生一个孩子。伊丽莎白是如何挺着大肚子完成这些绘画的? 同时她还在为其他博物学家和查尔斯·达尔文的《小猎犬号之旅中的动物学》画插图,又是100多幅!

对于这样的工作抱着如何的感受,伊丽莎白从未坦露过。她是乔治王时代典型的淑女,受过良好的教育不算,还是“家里的天使”“家庭的将军”,爱丈夫敬丈夫,所有的行为似乎都是以约翰的需求为前提。但两百年后来看,委实替伊丽莎白不值。不过相比工作,我其实觉得生育对她的折损才巨大。频密的怀孕和生产对女性身体的摧残难以想象,旁人如李尔这位男性都看不下去了,他在一封信里写道:“古尔德太太——显然没有任何理由——不管对她还是对她的助产士——她早产了(第四个三岁)(四个月大)——这么危险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希望。实际上,直到前天她还被囚禁着。是,她现在还活着,但处境仍然危险。”

约翰是否心疼自己的妻子,也不得而知。有关他们的资料大都集中在对于鸟类学的成就之上,家庭生活则被忽略,再加以时间,现在看来已经模糊不清了。清晰的只有约翰的事业心,永不停息。《喜马拉雅的鸟类世纪》《欧洲鸟类》让他尝到甜头之后,开始了新的策划——《澳大利亚鸟类》。

有了前两本书的经验,约翰非常清楚,实地观察对于图书质量会有决定性的影响,于是决定和伊丽莎白一起去澳大利亚,监督采集和制作鸟类标本。他带上7岁的长子,同行的还有他们的侄子亨利·考克森和动物学家约翰·吉尔伯特。临行前,伊丽莎白非常悲伤和虚弱,几乎无法上船。原因是她不得不留下年幼的三个孩子在英国,给自己的母亲照看,其中最小的才六个月。最终,不知约翰用了什么方法让伊丽莎白上了船。

伊丽莎白在澳大利亚时给母亲写了许多信,同时也写旅行日记。对亲友生活的关切,对儿女的思念,自己被迫与孩子们分开而来的沮丧和悲伤都在其中,也诉说自己新生活的一些小烦恼,如澳大利亚的日用品“劣质”。伊丽莎白也说自己勤奋工作,说约翰宣称自己成为了“羽毛部落的伟大敌人”,但没有见她谈论自己的画作。优雅的辞句里不见她对美学或艺术的关注,也没有任何挣扎和痛苦,一切似乎都好好的。我们能说什么呢?好吧,该死的淑女教养!

不过,看看伊丽莎白在此时的画作似乎可以窥见她内心的一些秘密吧。《澳大利亚鸟类》中收录了十张不同鹪鹩的画,其中九张是伊丽莎白的作品。最受认可的那张是Superb Fairy Wren。这种鸟也就是欧洲传说中能给人带来好运的青鸟。伊丽莎白设计的画面中有三只鸟,成年的雄鸟和雌鸟,还有幼鸟。她在这一阶段的画作中,常见表现父母喂食幼鸟的场景。成年的雄鸟和雌鸟都口衔着食物,飞向巢中待哺的幼鸟。或是雌鸟在巢中照顾幼鸟。这是博物绘画中对鸟类的家庭生活最细致的表现,伊丽莎白用蛋清调和颜料给鸟儿的眼睛上色,画出眼球的反光,使之有了生命和情感。笔触那样温柔,充满爱意,所有微小的形态都被细致地渲染。这一切大概都是出自伊丽莎白对孩子的牵挂吧,以如此方式安置和寄托自己的心绪。后来,约翰在《英国鸟类》中延续了这种美学风格,每个图版都是一种鸟的家庭群像,但那时候,伊丽莎白已经不在人世了。

《澳大利亚鸟类》中描绘的蓝鸟

另外,她的书信中还有一句话颇令人玩味,是说约翰的,“我希望他让一些鸟留在天空中。”这也许是她对自己丈夫最重的责备了。而即使是这样,她仍然很温和。但事实是,有太多的鸟因为约翰的野心而失去生命,成了标本。

伊丽莎白和约翰在澳洲过了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画画,在本子上记录澳大利亚的草木动物并收集标本。她画出了自己日常所见,也画了在偏远处捕获被关进笼子的物种。1840年,伊丽莎白和约翰带着手稿、标本以及一个新生儿回到了伦敦。之后,为了赶在下年12月出版《澳大利亚鸟类》的第一卷,伊丽莎白又开始了紧张的工作,根据自己的素描记录和草图重新设计,并转绘成石版画。她的技艺仍在不断地精进,而同时,也还在生孩子!

可是,她的身体撑不住了。1841年,第八个孩子生下来没几天,伊丽莎白因为产褥热而去世。直到去世前,她都还在工作,在为《澳大利亚鸟类》中的84幅版画进行印刷和上色设计。让我用数字来总结下伊丽莎白的一生吧,她活了37岁,24岁时结婚,生育8次,完成了650幅手工上色的石印博物画,还有无法计数的素描手稿。约翰用了自己认为的最好的方式纪念伊丽莎白:以她的名字命名她所画的蓝色鹪鹩这种澳大利亚最美丽的雀科物种——

“我以最纯粹的情感,将对开本《澳大利亚鸟类》中这只可爱的鸟献给已故的妻子,以纪念她多年来一直对我的追求兴致勃勃,陪同我前去澳大利亚,不辍地用铅笔帮助我”

写到此处,我很难过,也很矛盾。原本打算是三言两语交代完成,只要斥责约翰是个冷酷无情的出版商,只会利用和剥削妻子,令伊丽莎白至死都在生育和工作。但在过程中,我的想法渐渐改变了。

他们的生活与事业,实在是密不可分。约翰固然自私和虚荣,将大部分成就冠以自己实在欠缺公道。但伊丽莎白从未在书信和日记中流露出对约翰这一举动的不满。这当然是当时女性缺少完整权利所致,但我也很难将伊丽莎白视为一个被性别以及生育所压抑的女性。她在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就,完全是当时的已婚女性不可想象的,也与约翰的鼓励和支持密不可分。

所以,叫我说什么好呢?相比伊利莎芭,生活在现在的女性,最大的幸运大概是因为技术进步,可以免去部分怀孕与生育之苦吧。而其他的,如职业发展、个人实现,真有那么明显的进步吗?

约翰在《奥澳大利亚鸟类》这本书中的序言中写道:“在《欧洲鸟类》的后记中,我说过,所有的版画几乎都是由我亲爱的妻子绘制的。但这本书里,我是否还愿意这么说呢?事实并不如此。我的妻子在我们从澳大利亚返回的短短一年内便告别人世了。但她留下了大量的鸟类学和植物学手稿,都出自她独一无二的手和铅笔。”这些语言中的遗憾和伤痛,让我觉得他们根本是志同道合的爱侣,一路相伴,互相成就,缺了谁都不行。

好吧,如果有时间机器的话,如果可以穿越的话,我最想做的,是送给伊丽莎白许许多多的避孕药。

P.S. 这篇文章写于三八妇女节,完成时却已经过去了。当然,过节与否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够实现真正的性别平等,希望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来自社会和家庭的支持,在承认性别差异的前提下得到平等相待,有选择生活目的、婚姻、生育和实现自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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