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虑是武器：阻燃剂篇

由于一支香烟在抽完之后仍然能够长期持续燃烧，美国在六七十年代曾长期被未熄灭的烟头导致的火灾所困扰。数千起火灾，数百条生命，全国的消防部门都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吸烟对于火灾的潜在驱动力。

烟草公司当然并非不清楚不断增长的室内火灾和烟头之间的联系。然而，为了不让香烟的销量由此受到任何负面的冲击，他们决定寻找一个替罪羊。

很快在公关公司和“研究机构”的推波助澜下，这个替罪羊就找好了：家具。室内火灾之所以如此频繁绝不是吸烟所导致的问题，而是因为家具不够防火。只有在家具中添加阻止燃烧的化学成分，才能够有效的避免火灾继续出现。

如何才能广泛传达这个信息，来让怀疑的焦点从此彻底远离熄不灭的烟头？烟草公司心里十分清楚，只有政府的规定才能够达到这一点。但是政府如何才会满足他们的要求呢？

这些高管们心知肚明，他们自身的可信度是非常低的。面对着愤怒地烧伤病人和消防员们，他们找不出什么办法有理有据地反驳烟头和火灾的直接关联。

面对这一困境，“疏通关系”成为了一条暗度陈仓的捷径。只有通过左右消防部门的高级人士，才能够用他们更有说服力的声音来平复民众的愤怒与不满。一份1984年的内部会议记录显示，菲利普莫里斯的一名总裁直白地对自己的同事们说这种渗透是在“给予我们烟草公司自身正常情况下没有的影响力，能量，信誉和优势。”

此时，彼得.斯巴伯（Peter Sparber）便粉墨登场了。作为一名曾经任职于烟草公司的高级总裁，他很快就以“法律顾问”的方式加入了美国最大的全国性消防组织--美国州立消防官协会（National Association of State Fire Marshals）。这个直接代表着美国所有州立最高消防长官的组织，会对消防方面的政策变化产生着直接的影响。在加入这一组织的几年内，斯巴伯终于完成了烟草公司们赋予他的使命：成功使国会立法在家具中强制添加阻燃剂，从而彻底将焦点从烟头身上转移。

几份烟草公司竭力尝试销毁却最终被记者取得的文件显示，那些尝试对阻燃剂的危害提出质疑的人都被斯巴伯带领的美国州立消防官协会以种种方式封住了嘴，并且即使在科学研究已经表明阻燃剂对健康的危害之后仍然没有罢手。

仿效着斯巴伯的行为模式，从石棉到含铅油漆再到糖业，每一个对健康有着严重潜在负面影响的产业都在利用着类似的方式渗透着与他们利益相对抗的组织，以此篡改着民众的呼吁与意见，让政府只为自己服务。

从此之后，几乎每个美国家庭的沙发，都会添加2~3磅的阻燃剂。

阻燃剂究竟是否有效？科学家们为什么又要表达它对健康的危害？

目前最权威的一份检验了超过100张法案生效后生产的沙发的研究报告显示，超过85%的沙发含有对身体严重有害的物质。其中包括2011被加州定性为致癌诱变因素的神经毒素TDCPP（Tri(1,3-dichloropropyl)phosphate，磷酸三(1,3-二氯丙基)酯）和被全球禁用的“环境杀手”多溴二苯醚（PBDE, Polybrominated Diphenyl Ether)。相关调查显示，阻燃剂的挥发和释放会造成内分泌失调，免疫毒性，生殖毒性，胎儿发育不良，神经障碍和与心肺和呼吸道有关的癌症。平均每个刚刚出生的美国婴儿体内的阻燃剂成分，就已经是其他国家婴儿的数倍。

不仅如此，阻燃剂还造成了极为巨大的环境污染：挥发飘散的阻燃剂成分落地驻足于各处，成为了生态环境圈中的一部分。从虎鲸，袋獾，北极熊到深海的无脊椎动物，阻燃剂的成分无处不在。由于许多挥发出的物质极易飘散，因此即使在阻燃剂从未被使用的地区，科学家也发现了阻燃剂成分在身体中的踪迹。在阻燃剂中致癌成分在被禁止逾十年后，研究者们仍然能够发现五溴二本醚在偏远的尼泊尔和塔斯马尼亚的存在。

不但如此，阻燃剂十分的名不副实：一项研究表明，家具外部的织物成分并不会因为家具内部的阻燃剂而停止燃烧，从而使阻燃剂完全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不仅如此，阻燃剂也并不会使家具燃烧的更小，因为使用和不使用阻燃剂的沙发燃烧的火焰大小和时间几乎完全相同。

政客们注意到了科学家们的呼吁，并开始通过重新立法来纠正这一致命的错误。2012年，华盛顿州政府举办了一次听证会，来寻求民众对于禁止添加TDCPP的意见。在这场听证会上，从消防员，到医生，到环境科学研究人员，再到因为过度接触TDCPP而感染疾病的儿童的家长，每一个人都十分愤怒，每一个人都有充分的证据证明阻燃剂不再应该出现于家具之中。

为了寻求“另一方公平的宝贵意见”，华盛顿州政府邀请了一位烧伤科医生--大卫.海姆巴赫（David Heimbach）来讲述他的经历。年逾七旬的海姆巴赫说话速度并不快，语调也没有起伏，但是却动情地讲了一个令人酸楚的故事：一位母亲将蜡烛放在了婴儿床的床边，当蜡烛被碰倒之后，没有加入阻燃剂的枕头迅速燃烧起来，导致婴儿全身50%严重烧伤，数天之后离开了人世。当时在场的人们在海姆巴赫讲完故事之后，彻底意识到这项法案已经没有任何通过的可能。果不其然，在投票环节，这项法案被全票否决。

两名来自《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并没有被海姆巴赫的故事打动。其中一位记者，同时也是一名母亲的帕特里夏.卡拉汉（Patricia Callahan）在观看到视频之后当即就起了疑惑：什么样的母亲，会把一根蜡烛放到婴儿床里？和另一名多次获得普利策奖提名的萨姆.罗伊（Sam Roe）一起，卡拉汉很快就发现这件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海姆巴赫的悲剧故事并非是头一遭在听证会出现。在2009年的加州和2010年的阿拉斯加，海姆巴赫都在有关于禁止阻燃剂成分的听证会上讲过这个催人泪下的故事。在阿拉斯加的听证会上，为了增加故事的真实性，海姆巴赫说这次蜡烛是被放在了办公桌上，因为被家里的狗撞倒才掉进了没有阻燃剂的婴儿床中。对这些故事真实性十分怀疑的罗伊和卡拉汉历时两年，调查了所有海姆巴赫任职过的医院，也没有查到任何能够符合他故事的例子。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海姆巴赫自称是被一家叫做"关心消防安全的市民（Citizens for Fire Safety）"的机构所资助的。在这个模糊的机构背后，他们惊奇地发现原来最为“关心”消防安全的“市民”的经济来源和成员竟然是美国三家最大的阻燃剂生产商。

当罗伊和卡拉汉找到了这些证据之后，他们在2014年将其通过《芝加哥论坛报》公之于众。海姆巴赫那个让人潸然泪下的故事瞬间便灰飞烟灭，多个州也迅速立下了禁止继续使用TDCPP的法令。面对媒体的质疑，海姆巴赫一开始声称自己在参加听证会时“并没有在宣誓的情况下发言”，之后也被迫放弃了自己的医师执照。三年之后，78岁高龄的海姆巴赫安详去世，从此再也没有了烧伤婴儿的动人故事。

虽然“关心消防安全的市民”因为新闻的披露被迫关闭解散，但是这种“草根营销（Astroturfing）”的模式却逐渐开始被人熟知。就和当初臭名昭著，看似中立却一心一意为烟草公司利益服务的“烟草工业研究委员会”一样，许多冠冕堂皇的机构背后都隐藏着巨大的利益关联。为了保护自己免受反托拉斯法的约束，微软曾经创立过“支持科技领导力的美国人（Americans for Technology Leadership）”；为了保障互联网控制在自己的手中，网络服务上门曾创立过许多“自发性民间组织”来妨碍城市立法自主建立互联网体系；而看起来代表商人利益的“澳大利亚零售联盟（Alliance of Australian Retailers）”更是不断地反对澳大利亚在香烟包装上添加健康警告，这当然与他们实际上是菲利普莫里斯创立的游说集团直接有关。

不知道烟草公司的高管们是否知道，曾经为了解决烟头火灾问题找到的替罪羊--阻燃剂，如今成为了比吸烟更为可怕和棘手的健康威胁。在这场斗争中，权谋和金钱赢了，数十年来无法获知真相的美国民众却输的一败涂地。

在面对全球环境恶化的新战场上，“草根营销”和无休止的欺骗再次合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未完待续）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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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pleton, Heather M., et al. “Novel and High Volume Use Flame Retardants in US Couches Reflective of the 2005 PentaBDE Phase Out.” Environmental Science & Technology, vol. 46, no. 24, 28 Nov. 2012, pp. 13432–13439., doi:10.1021/es30347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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