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虑是武器：全球变暖篇

全球变暖是否是铁证如山的事实？

想要了解这一点并不需要丰富的科学知识储备量：2004年，一项对928篇关于气候变化的科学论文的文献回顾发现，这些论文都没有对人为气候变化提出异议。2013年，一项对4000多篇论文的综述发现，97%的论文赞同人为气候变化。如此可见，长期以来，全球变暖的真实性在任何有环境科学和气象学背景的研究人员心目中都是和“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的客观事实。

然而如果回顾民意，却始终发现不但民众在全球变暖的事实性上产生了质疑，就连科学家们是否对此有共识都有异议：在一项民意调查中，只有27%的美国人认为气候科学界对全球变暖有着肯定的共识。

究竟是谁剥夺了民众的知情权？

在科学研究对全球变暖给出肯定结论之前，历史的进程似乎始终在眷顾着想要保护环境的那一方：在西奥多·罗斯福的总统任期内，美国垦荒局(1902年建立)和美国林务局(1905年建立)成为20世纪无数其他国家环境保护机构建立的蓝图。曾经亲眼目睹过大规模的环境破坏和浪费使老罗斯福相信，联邦政府需要在管理自然资源方面持续地发挥积极作用。

在两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在环境保护的历程中，美国也曾身先士卒。这一点要感谢那些积极地环境斗士们：他们发现除了自然环境的原始生态之外，对于普通民众生活质量的考虑更能够调动政府作出改革的积极性。一系列的环境法律，如《清洁空气法》(1963年签署)，《清洁水法》(1972年签署)，《濒危物种法》(1973年签署)，以及一年一度的地球日的宣言(1970年批准)，都见证了公众日益增长的环保意识。

（否认不是一个政策）

但是在重视环境问题的道路上最至关重要的，莫过于环境保护署在1972年的建立（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necy, EPA）。建立之初，EPA就通过发布一系列展现美国恐怖的空气，土壤和水质污染的方式在民众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现象。这些视觉上极具冲击力的图片，给所有美国民众共同带来了一种解决问题刻不容缓的担忧但积极的心态。

关于EPA，美国民众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它拯救了美国的“吉祥物”白头海雕。在工业文明不计后果野蛮发展的年代，这只印在美国国徽上的猛禽在它所代表的国家成了濒危动物。通过普及杀虫剂DDT的危害，EPA的努力迅速使美国政府对它的生产和使用令行禁止。EPA不懈的努力使它在1995年被联邦政府从濒危动物名单中正式除名，白头海雕终于再一次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之间。

EPA的调查数据显示，通过一系列的立法对于空气，土壤和水质污染的严格控制，让美国每年超过十六万人避免死于与环境污染有关的疾病。无论党派，EPA在美国一直以来都被尊重，也被视作阻止全球变暖进一步恶化的最大功臣。

这种积极的态度并未停歇：为了从全球范围内进一步避免气温上升，广受尊重的气象学家本杰明.桑特（Benjamin Santer）在1996年领衔撰写了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 IPCC）的评估报告的第八章。

也就是这份报告，改变了桑特和很多气象学家的生活轨迹，让美国民众对于环境保护问题的一致认同戛然而止，也让科学界认识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敌人。

报告的内容本身，其实并没有的出什么惊人的结论：前几章不过是在总结全球气候发展的状态，而作为总结性的第八章对证据进行了执行摘要，并在各种复杂的条件之后说，“在我们对气候系统的物理理解的背景下，第八章的统计证据现在指出了人类对全球气候的明显影响。”根据这份报告的预计，如果不进行一系列的改革政策，从1990年到2100年之间，全球气温将升高1.4℃至5.8℃。一旦全球气温升高超过2℃，全世界几乎所有的海边城市都将会因为冰川融化造成的海平面上涨而淹没。

但是，在政治的某个角落中，某些政治活动家却仿佛听到了一声晴天霹雳。

这些人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团体：支持小政府的自由意志主义者，和福音派白人团体。作为将减少政府对自己生活的监管和控制放在他们唯一优先考虑的问题的一群人，这些团体已经通过他们在堕胎、同性婚姻、移民和反歧视法等一系列问题上的立场，促成了所谓的“文化战争”。

与此同时，意识到减少气候变暖政策将会对他们的切身利益产生毁灭性打击的不可再生能源机构总裁们，也与这些不愿意政府约束自己生活自由的团体紧密合作，利用烟草公司和阻燃剂公司的老套路组成了一系列“草根机构”和“研究中心”，并且源源不断地为能够为他们利益说话的政客和智库近乎疯狂地捐献钱财。

中心地带研究所（The Heartland Institute）、乔治.C.马歇尔研究所（George C. Marshall Institute）、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和卡托研究所(Cato Institute)都是保守派和自由意志主义派的智库，除了资金充足的“为了繁荣的美国人（Americans for Prosperity）”和“为了税收改革的美国人 (Americans for Tax Reform)”这样的由能源资本巨鳄建立和资助的倡导组织外，它们也加入了这场论战中不惜一切地搅浑水。

这些机构有些时候甚至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代表美国石油集团利益的“美国石油研究所（American Petroleum Institute, API）”曾在一次1998年的会议中言明他们想要达到的目标就是“普通公民和媒体认识到气候科学中的不确定性，并且认识不确定性成为‘传统智慧‘的一部分。”而乔治.C.马歇尔研究所长时间的负责人，竟然是一名在电视前毫不吝惜地大肆抨击环保改革的石油企业埃克森美孚的前高级总裁。一名前员工回忆，这名总裁的科学背景几乎仅限于石油开采技术，对于环境危害问题一无所知。尽管如此，每一次当公共意见对石油企业会产生负面影响时，他们会歇斯底里地向政治界进行宣传。在一次采访中，这名总裁干净利落地承认了马歇尔研究所不是什么“科学机构”，而是一家想要对科学议题产生影响的政治游说团体。

在华尔街日报的一份专栏上，桑特在很快就看到了对他在报告中的出的结论的评价。这份专栏的作者是在科学界大名鼎鼎的弗雷德.塞茨（Fred Seitz），曾经是美国国家科学院多年的院长，对于固体物理学的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在这篇评论中，塞茨完全没有起到一名科学家所应当秉承的精神，在没有批判性分析报告的科学严谨性下贸然得出了IPCC的报告是为了“欺骗政治家和公众，让他们相信科学证据表明人类活动正在导致全球变暖”的惊人结论。不仅如此，就在报告发布不久之后，一份由游说团体“全球气候联盟（Global Climate Action）” 所撰写的报告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并在没有从科学事实上否认报告真实性的基础上大肆攻击桑特和IPCC“阴险的全球化目的”。

需要注意的是，无论是塞茨还是“全球气候联盟”，都不是在气候问题上有研究背景的人士或机构。如果不是他们自身的身份和地位产生的优势，他们的反对声本来不应该具有任何说服力。

对于桑特而言，这些权威性高但事实性低的抹黑还仅仅是噩梦的开始：他很快就通过电子邮件和电话留言等形式收到了不计其数的死亡威胁，其中没有任何质疑他们研究合理性的部分，却从不缺乏理屈词穷的污言秽语。不但是他，几乎所有在媒体和政治界有一定知名度的气象研究者都在那段时间里被有目的地疯狂辱骂骚扰。其中一名气候研究者Katherine Hayhoe更是收到了“你的孩子将会在你的断头台前哭泣”这样耸人听闻的恐吓。桑特对此感到很无奈，因为科学家们素来不善言辞，更不知道如何用超越科学的语言为自己的人格和可信度向公众担保。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远比格蕾塔.通贝里更有发言权，却曾经遭受过更为恐怖的攻击的人，那非通贝里嘴中那些”我们应该听从的科学家“莫属。

这场骚扰行动的背后，是一名浸淫华盛顿许久的“环境记者”马可.莫拉诺（Marc Morano）的“不懈努力”。

常常自诩为环境话题的“研究者”的莫拉诺，并没有任何科学研究的相关背景。在多家智库担任联络负责人的他，一向对政府在环境保护方面起到的过度权利扩张感到不满和担忧。在积攒了一定认同他罔顾事实反对环境政策的人脉之后，他创立了互动博客"气候仓库（Climate Depot）"，并在那里向他的读者们公布了桑特等一系列科学家们的邮件和工作地址。在他为参议院中最为反对环境政策的俄克拉荷马州参议员詹姆斯.因霍夫（James Inhofe）开始工作后，右翼政治上对于改善全球变暖的声音几乎转瞬之间便减弱了。

此时，政治的天平已经彻底翻转，向与科学研究对抗的既得利益者们倾斜。这些改变，除了与这些既得利益者的周密筹划密不可分之外，也和他们所推动的政治思想形态有关：小政府倡导者通常会宣称他们重视土地的健康并且支持高环境标准，但在目的上不同意政府进行环保改革。他们以一种与直觉和逻辑相反的方式声称，保护环境的最佳方式是最大限度地扩大经济自由，消除政府的影响。

在保守派的电视和广播里，心中只有“自由”的主播们竭尽全力地声称反对对全球变暖采取行动是因为“美国不能失去自身的独特性”，并且将积极的环保运动者和研究人员称为“红色恐怖代言人”。在其他的电视节目上，为了表现“中立性”的媒体为了收视率一再邀请以莫拉诺为代表的“环境记者”和科学家们进行一对一的辩论，逐渐从舆论上彻底将这一问题定位成了“争议话题”。

反对全球变暖的势力的组成成分十分复杂：社会学家莱利.邓拉普（Riley Dunlap）将他们概括为“逆向科学家、化石燃料公司、保守的智库、各种前沿团体，还有一群业余的气候博主和自封的专家、公共关系公司、‘草根运动’组织、保守的媒体和专家，以及保守的政治家。”尽管他们的身份，背景和履历各不相同，但是面对着相同的政治目标，他们密切的合作让全球变暖的公共意识彻底走向了滑坡。

既得利益者们看到了自身的优势之后彻底暴露了贪婪的本性：在全球变暖导致俄罗斯远东地区冰川持续融化之后，埃克森美孚竟和俄罗斯能源部门选择签署协议，合作开采冰层底部的石油储备。已经不能仅仅通过否认全球变暖来满足欲望的能源公司们，在尽情地享受着科学事实被抹黑给他们带来的直接成果。

（签署当时的协议的，是曾在特朗普政府中担任国务卿的蒂勒森）

科学历史学家Naomi Oreskes和Erik Conway在《贩卖疑虑的商人》一书中，着重提到了塞茨和另一名与他时常合作的航天学家弗雷德.辛格（Fred Singer）的角色。这二人一起不但一再积极否认全球变暖的事实，还曾经为烟草企业站台，作为资助对象来从“科学”的角度反对禁烟的呼吁。

为什么这两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要悖逆自己的信条和理想？难道仅仅是为了钱？

事实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在美苏争霸的冷战期间，塞茨是橡树岭国家实验室原子能培训项目的主任，而辛格则长期负责国家气象服务中对军事气象卫星的建设。换句话说，这二人虽然自身并非身着戎装，却也是在战争思维下成长，为国家利益直接服务的“军事科学家”。这些军事科学家与普通科学家虽然在科学背景和实际能力上没有直接的区别，但是在个人哲学上不会允许政府对于个人自由伸手--毕竟这是美国人心目中苏联长期的形象。

在这些声音的呼吁下，EPA也在面临着一场空前的浩劫。

2013年到2017年，EPA的负责人是吉娜.麦卡锡（Gina McCarthy），一名来自哈佛大学的资深空气污染研究专家。在宣称全球变暖是一场骗局的特朗普上台之后，麦卡锡的位置被一名来自俄克拉荷马州的职业政客斯科特.普鲁伊特(Scott Pruitt)所取代。作为石油重州，普鲁伊特始终敌视着EPA对该地的就业威胁。在他担任俄克拉荷马州立司法部长期间，他曾经无数次起诉EPA的政策和研究对石油工作的“抹黑”和“损失”。不仅如此，他的许多演讲稿甚至被发现是经由石油公司的公关部门直接撰写的。特朗普提名此人的目的，自然是直截了当；在提名演讲中，他说道普鲁伊特将会“恢复EPA的原始使命”。很快，记者们便发现EPA官网中有关于全球变暖的部分全部无法访问，并且在网站和官方声明中撤销了对于人为全球变暖的任何肯定。在普鲁伊特任职期间，EPA更是从未召开过有关气候问题的科学会议，在特朗普违反《巴黎协定》的时候也噤若寒蝉。

因为一系列的腐败指控，普鲁伊特在2018年7月被迫下台。他的继任者，安德鲁.维勒（Andrew Wheeler）虽然不如他夸张，却也没有任何科学背景。作为一名执业律师的维勒，曾经长期担任煤炭公司的法律顾问，为他们危险的开采行为不断辩护。作为EPA的负责人，维勒在演讲中从未肯定过认为全球变暖造成的影响。在他的管理下，EPA仍然没有召开气候问题的科学会议，并且在不顾近70家科学协会的一致反对下宣布将会禁止使用不公开原始数据的研究。

那些不惜用最不堪的字眼侮辱并消费格蕾塔.通贝里的人，面对这些数据会自觉地选择性失明。他们会选择嘲笑科学家的努力，而不会选择提升自己的科学基础，有理有据地反驳任何如山的铁证。这种状况，在这个万事皆被政治理念割裂的社会中，只会继续延续着，看不到结束的尽头。

在一场会议中，一名烟草公司的总裁简短地将否认烟草致癌性的运动总结为“疑虑是我们的产品”。但对于在全球变暖下生活受到挑战的普通人，对于那些被泼尽了脏水面临人身威胁的科学家而言，疑虑不仅仅是产品，更是让人胆寒的武器。这把武器不将自己的利刃用逻辑和理论依据来捶打磨炼，却一再对事实左砍右杀，选择去用散播洗脑和恐慌来迷惑普通人对于既定事实的判断能力。

在被人为生产的恐慌面前，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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