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念的快餐化骗局

       原文于2019年9月12日发于微信公众号unopnews

如果一个人有天选择走进一家书店，开始漫无目的地浏览商品，那么他的视线很可能会被都有“正念（Mindfulness）”这个词的书籍、贴纸、杂志和卡片所占领。这并不是一个意外：在亚马逊网站上，以”正念“命名的书超过了十万本，几乎万物皆可正念。然而“思想 (Mind)”这个词本身只是一个中性的词,意味着“一个人的元素,使他们意识到的想法和感受”。那个人很可能会不理解“正念”的概念，更不理解与之有关的消费驱动背后是因为什么。正念确实是一个宏伟的产业:到2017年底，估计有40亿美元被投入到与“正念”相关的消费产品中。

许多的正念——即冥想和自我反省的个人历程——忽略了心智真正发展的关键细节，以及是什么让我们的社会面临风险，导致人们的压力水平激增的实际原因。

如果想要解答与正念相关的种种困惑，那么必须要提出几个明确的问题：它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让它成为图书和心理辅导市场营销的常用手段?人们应该怀疑它治愈压力和创伤的能力吗?

正念修行本身起源于佛教。根据作者马修·尼斯贝特(Matthew Nisbet)的说法，正念是 sati一词的粗略概括，意思是“牢记”。现代对正念的解释结合了另一个词 vipassana,其意思是通过冥想培养的洞察力。在藏传佛教和日本佛教中也发现了类似的技巧，日本佛教术语“禅”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美国整个正念运动的代言词。

尼斯贝特的研究表明，从历史上看，正念并不是一种普遍的做法，而是佛教僧侣和尼姑使用的一种训练技巧。在教授正念“全民适用”却忽略这一根本历史背景让推广正念的商业家们平民化了这个原本属于佛教，和许多更为复杂深邃的宗教观念息息相关的训练手段。被剥夺了这些宗教认知的正念是一种被伪装成自我帮助的工具，鼓励人们认为所有的根本性问题来源于自身。

在正念的现代化过程中，马萨诸塞州立大学药理学教授乔恩.卡巴特-金恩（Jon Kabat-Zinn）功不可没。在学生时代被一名美国佛教徒所教授的“禅念”所影响的他在自己开始成为教授之后，意识到了美国人在思想市场的巨大空缺。在他眼中，美国社会正在被大规模的注意力缺乏症（Attention Deficit Disorder, ADD）所困扰着。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他在马萨诸塞州立大学医学院开启了“减压学院”和“基于正念的减压法（Mindfulness-Based Stress Reduction, MBSR）来在脱离佛教元素的情况下普及正念。”差不多与此同时，在距离医学院不远的小镇巴雷（Barre），几个在南亚学习过佛教思想的年轻人创立了“洞察冥想中心”，成为了爱好冥想的人们最早开始聚集讨论的地方。

然而远渡重洋的正念在美国很快就在快速的消费主义气息中变了味道：越来越虚幻，越来越神秘，越来越不知所云。每个人都开始追求纯粹的“觉醒”，但是却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要开始去减压。

近些年来，资本巨鳄的扩张速度达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越来越少的公司控制了与普通人生活越来越多的方面，每个人的生活轨迹在被这些公司分割并当做资源榨取。这种经济发展被一些人认为是自由主义进化发展的某种必然结果，即所谓“新自由主义”。由于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和逐渐缩小的社会阶梯，逐渐高筑的负债和逐渐增多的意外，让更多的人愈加不安，生成了极大的压力。商业家和资本家们看到了一个良机，私有和病理化了这些压力，以“正念”的形式鼓励人们自我修炼，巧妙地将指责的矛头从自己的身上转移。

病毒式推广正念的人，想让这一概念在政治上拥有着幼稚的天真。不用依靠宣泄出自己心中的不满，不用依靠争取获得更好的待遇和更多的平等，只需要依靠把自己放在角落中专心冥想便可以让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的模式，自然是他们设想的蓝图。外界的贪婪，腐败，杀戮，压迫都是干扰自身生活无法正常发展的“杂念”，是正念需要摒弃的身外之物。

就此，正念脱离了佛教，开始自己变成了一种宗教：公共区域，讨论，对话，抗议等等沟通形式都比不上自我反思和修炼重要，只有依靠时间培育出来的大彻大悟的时刻才能够改变世界上存在的问题。就此，正念不但被商业化和资本化，还被快餐化起来，成为了可以被任意摆布使用的万能工具。

1991年，观察着以麦当劳为代表的美国快餐企业令人惊异的发展速度和营销模式，社会学家乔治.里策尔（George Ritzer）第一次使用了”麦当劳化（McDonaldization）“来形容这种社会模式的进展和发展。在麦当劳的模式下，没有随机应变，每一步都是在计划之中，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管理层牢固地控制着自己手中唆使的权利，而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自己的条件而被迫选择在快餐店进行着这些单调而抹杀创意的工作。其实不难看到，我们的精神世界正在被这些所谓的正念和减压商品们控制着：我们因为社会的问题而感到压力，却在这些商品的催促下将不满与愤怒转向了自己，乞求通过锻炼心性来征服困扰着自己的诸多问题。

时常让人们仅仅将不满放在与无法与自己相处上，正在进一步纵容我们相信精英管理体制的的不可撼动性。像正念这样的词汇本身就很容易被资本市场滥用，成为某些推广材料中要求人们所拥有的品质，与路边鸡汤励志文学无二。为了保护自己权利的精英阶层们会希望看见这种鼓励人们相信自己可以作出一切改变的理想阻碍他们进一步认清残酷的现实，例如不平等的严重与常见。

在作家德光米娅（Miya Tokumitsu）眼中，快餐化的正念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后果：“美国巨大的治疗性智囊团已经逐渐根除了团结和阶级意识的语言，并通过集体斗争磨练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做你爱做的事”和“过你最好的生活”的劝诫。（America’s vast therapeutic brain trust has steadily eradicated the language of solidarit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honed through collective struggle, and replaced it with exhortations to “do what you love” and “live your best life.”）”

我们承担不起忘记改变的代价。

如今，每年有超过600项关于正念的研究发表。观察性研究源源不断地在评估着冥想对健康相关结果和学校表现的效果。然而，就像冥想在临床、学校和商业领域的广泛应用一样，许多科学发现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复制研究来证实。从科学的角度上讲，脱离宗教原则的正念难以被认为是有效的。

北京大学的资深教授钱理群先生，曾经痛心地将那些一步入大学校门就满心想着如何找工作就业的学生称之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不考虑集体，不会为他人分忧，心中只有自己的愿景，并急不可待地渴望着别人为他的想法服务。快餐化的正念所教唆的，正好也是类似的心理观念：你所有的压力都来源于你自己，你的困惑，你的愤怒，都来源于你没有将自己调整到了最好的状态。最终，你会为了这个没有实际范围和定义的“最好的状态”而疲于奔命，不可终日。

由于没有对新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社会背景进行批判性的描述，专注于自我的正念作为一种实践和话语只会将社会批评和变化最小化，并且保持现有的社会不公正和不公平的权力结构的稳定性始终如一。正如已故社会评论家马克•费雪(Mark Fisher)所指出的，焦虑，尤其是抑郁，往往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但我们被引导去相信我们是单独承受痛苦的，必须独自奋斗。

获取正念，需要依靠商人们和公司合作吗？需要依靠被社交媒体病毒式的广告吞没吗？需要我们忘记和他人团结合作的美德，潜心培养自私的利己主义思维吗？

正念解决不了许多困惑世界的问题，却反而被别有用心的人可以推销成了万能的神药，可以磨平世间一切不满的情绪。这当然只是一种伪装。我们不能甘于接受这世间的诸多不公，就算无法亲手改变也要有所认知，而非甘愿在被剥离宗教因素的商业糖衣炮弹下屈服而自满。

就如同几十年前硅谷的科技精英们宣称“科技改变一切”的谎言在一次次丑闻下被戳穿一般，我们需要对于如今的正念有着准确的认知和清晰的检验。不能一并将其否认抛弃，但更不可轻信滥用。这，才是真正的“正念”所应培养出的于世为人之道。

参考资料：

Forbes, David. “How Capitalism Captured the Mindfulness Industry.” The Guardian, Guardian News and Media, 16 Apr. 2019, https://www.theguardian.com/lifeandstyle/2019/apr/16/how-capitalism-captured-the-mindfulness-industry.

McGilchirst, Paul, and Robert Saunders. “McMindfulness and a Side of Meritocracy | Letters.” The Guardian, Guardian News and Media, 22 Apr. 2019, https://www.theguardian.com/society/2019/apr/22/mcmindfulness-and-a-side-of-meritocracy.

Nisbet, Matt. “The Mindfulness Movement.” Skeptical Inquirer, 1 May 2017, https://skepticalinquirer.org/2017/05/the_mindfulness_movement/?/si/show/the_mindfulness_movement.

Purser, Ron. “The Branding of Mindfulness.” HuffPost, HuffPost, 18 Dec. 2017, https://www.huffpost.com/entry/the-branding-of-mindfulness_b_5a35a283e4b02bd1c8c60750.

Purser, Ronald E. McMindfulness: How Mindfulness Became the New Capitalist Spirituality. Repeater, 2019.

Ratnayake, Sahanika. “Mindfulness Is Loaded with (Troubling) Metaphysical Assumptions – Sahanika Ratnayake: Aeon Essays.” Aeon, Aeon, 12 Sept. 2019, https://aeon.co/essays/mindfulness-is-loaded-with-troubling-metaphysical-assumptions.

Tokumitsu, Miya. “Tell Me It's Going to Be OK: Miya Tokumitsu.” The Baffler, 3 Oct. 2018, https://thebaffler.com/salvos/tell-me-its-going-to-be-ok-tokumit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