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的无耻和伟大

作为一个两院制国家，美国的联邦参议院在政府的日常运转中起到着必不可少的地位。相比于通过人口进行代表的众议院，美国各州无论人口各自只拥有两名参议员。

这一立法机构的职能举足轻重：无论是通过最终由总统签署的法案，还是举行总统内阁成员的听证，包括对众议院通过的弹劾议案进行审核，都是参议院徽章格言"合众为一"的一种诠释。美国国父之一的托马斯.杰斐逊在自己的著作中曾经将参议院相对稳重而缓慢的决策过程当做政治妥协的必需品，将其比作“用来降温的茶碟”。

相比于“降温”，参议院在美国民主历程中起到的作用往往是适得其反的：自从参议院得到建立以来，相比于推行法案，用尽措施阻挠和破坏应有的法案同行成为了近些年的惯例。因此，参议院和每天在国会中为何无关紧要的事物相互争吵，最终无法推行改革并产生积极变化的迟钝与缓慢变成了“合众为一”的新定义。

我并不认识北卡罗来纳州共和党籍参议员理查德.伯尔(Richard Burr)，但是我知道今年64岁的他，既不迟钝，也不缓慢。

如今，爆发自武汉进而席卷全球，造成了百年不遇的世界大危机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正在蹂躏着美国人本来引以为豪的社会秩序。在最开始，尽管美国早在1月27日就已经宣布禁止曾经去过中国的外国人入境，并迅速关闭了大使馆和撤回了许多留在中国的美国公民，但是这些都没有能够阻止情况以难以置信的程度急剧恶化。

彼时，正是2020年一月和二月之间。相比于关注极有可能在全球范围内大规模爆发的疫情，美国参议员们正在举行弹劾特朗普总统的听证会。在2019年的九月，特朗普被指控请求乌克兰总统调查自己的政敌，并且以扣留对该国的军事援助进行要挟来迫使就范。和除了犹他州参议员米特.罗姆尼(Mitt Romney)之外的51名共和党参议员一起，伯尔在二月五日宣布将会宣布不会指控特朗普犯下滥用权力和阻挠国会的罪行。

在他宣布拒绝提出指控的宣言里，伯尔显得义正辞严，以一名在国会工作多年的长者身份怒斥着“走着捷径”的民主党众议员们不过是在“自我武断地强行加着时间线”，来尽快达到自己弹劾的目的。不仅如此，伯尔在声明中认识到反对特朗普以个人得失要挟国际关系的那些民主党人是“持有偏见的”，而且他们“贸然”选择弹劾的行为是“把行政机构置于国会之下，而不是把它描绘成联邦政府的一个平等分支”的僭越。

对于伯尔而言，是根据堆积如山的证据进行更大程度的调查研究，包括对一系列在这一事件中起到重要作用，可能拥有大量不利信息的前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等人举行听证，还是选择听信特朗普临时雇佣的法律顾问，曾经为O.J.辛普森辩护的阿兰.德肖维茨(Alan Dershowitz)所声称的“只要总统认为对国家利益有帮助那么这一行为就不属于非法”的谬论，只在一念之间。

也许伯尔在拒绝宣布指控的声明中的没错。作为曾经长期负责特朗普在参议院中“通俄门”事件听证，但是最终草草宣布“不会发起任何指控”的伯尔，在特朗普的任期下第二次面对着“一念之间”的重要抉择。在这第二次中，他通过宣布拒绝指控，将自己树立成了一个刚毅而尊重规则的领导人物，一个为了政治秩序可以避免武断决定的老成持重的资深官僚。

但是与此同时，作为参议院情报特别委员会的主席，在闭门听证会的期间伯尔差不多在同时接收到了大量的有关于新冠疫情在美国已经可能呈现蔓延趋势的报告。这时的美国民众对于即将袭来的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并没有过多的认识：他们还在继续上着学，吃着饭，看着电影，打着比赛---那些正常社会中没有人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伯尔也认为美国人应当存在危机意识，不过不用到他们需要去改变生活规律的程度。在一份福克斯新闻的特邀约稿中，他和同样在两天前宣布不指控特朗普的田纳西州参议员亚历山大写到：“美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充分地准备应对新冠疫情等新出现的公共卫生威胁，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参议院卫生委员会、国会和特朗普政府的工作。”在列举了一系列防疫法案之后，伯尔信心满满地表示：“无论疫情如何，美国政府都会有着充足的应对能力”。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伯尔就已经收到了大量可靠的情报，认为美国政府对于新冠疫情的反应远远没有达到应有的地步。在一份NPR记者Tim Mak获取的录音中，伯尔曾经在二月末对向自己进行捐赠的献金大头们悄然表示了自己的忧虑：“这种疾病在它的转变过程中比我们在近代历史中所见过的任何疾病都更具侵略性。这可能更类似于1918年的大流行(最终导致超过一百万人丧生)。学校有可能会被迫关闭，医疗供给可能会入不敷出。”

这些大头是谁？他们都是来自北卡罗来纳州政治行动委员会Tar Heel Circle的成员。该委员会的成员大多是当地的企业和富人，并且需要缴纳最多达到一万美金的会员费。当缴纳完这样的费用之后，参议员们会向他们的捐赠者去提供自己所能够透露的最多的信息，由此让他们对继续选举自己拥有信心。

那时，尽管包括如今的爆发中心意大利在内的多个地区形势已经岌岌可危，但是没有普通人能够预见到十几天后美国将会对欧洲下达旅行禁令。相比于对自己的选民负责，发出应有的警告并且让当时仍然在宣称新冠疫情在美国的爆发不过是“民主党人鼓吹的幌子”的总统积极进行防护措施，伯尔选择只对能够对自己政治生涯有帮助的人负责，而让真正投着票选出他的选民们置身于未知的黑暗。直到那场献金聚会的十六天之后，当时已经有数十人感染的北卡罗来纳州才宣布开始关闭学校。

为时已晚。此时，包括北卡罗来纳州在内，全美国到处都是缺乏医疗设施的医生在社交媒体上无奈的求救，当地报纸上越来越厚的讣告页面，和无数个家庭面临着分散和抽离的残忍告别。是的，伯尔猜对了，情况就是和1918年的大流行一般让人惊惶失措。

如果这是伯尔所做的所有行为，那么或许还情有可原。美国特定的政治献金选举体系下的竞争，很难让更多的政治代表在自己做决定时不考虑不向捐赠者透露“独家信息”所面临的潜在风险。

可惜这不是。伯尔心中比谁都要清楚大厦将倾：此时的决断，可以让他将自己在几天前编纂出来的所谓“自我武断”，所谓“僭越”，所谓“充分准备”都置之脑后。无论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更为重要，数亿美国普通民众的生离死别也是如此。和许多其他的美国人一样，他想根据自己所获得的不可多得的情报，来做上一次对经济发展的悲观预测。

早在2月13日，已经预测到危机将会降临的伯尔在33笔独立交易中抛售了62.8万至172万美元的股票，其中包括价值数十万美元的酒店股。当时，他没有买进任何股票，而且就在前一天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还报收于历史最高的29551.42点，延续着特朗普任期以来一直持续的经济增长。

十一天之后，道琼斯指数开始走向滑坡，丢了1000点。2月25日，美国疾控署召开紧急发布会，宣布新冠病毒在美国的传播已经“不可避免”。很快，市场就开始持续着剧烈的负面反应：3月9日，美国已经有多个州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与此同时，美股历史上第二次熔断，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跌幅超过2000点。3月12日，美股历史上第三次熔断。16日，美股历史上第四次熔断。18日，第五次熔断。在短短的十一天里，美股的跌幅达到了几乎无能能够想象的幅度--当然，理查德.伯尔例外。如今的美国股市，活生生将特朗普政府三年多来的经济功绩全部抹平归零--19898.92的指数，已经和他甫一担任总统职务时的数字没有分别。

根据ProPublica调查记者的跟进，伯尔所抛售的全部股票在这次前所未有的股灾中全部大跌，如果他继续持有将意味着血本无归。伯尔不是特朗普，他的资产并不富裕：根据RollCall的数据，他所抛售的这172万美元，几乎是他的全部身家。

谁还记得所谓的老成持重，所谓的遵守规则？在危机面前，如同栖息地被砍伐的飞鸟，除了亡命般地飞奔，似乎伯尔什么也做不到了。尽管他可以告诉其他正在惬意屈居的鸟们危机即将到来，因为他是第一批目睹着手持巨斧的“伐木工”--冠状病毒汹汹来袭的鸟之一。

在2012年，伯尔是参议院中仅有的三名公开反对立法禁止议员及其工作人员在交易中使用非公开信息进行交易的参议员之一。他的反对自然是无效的：在96-3高票通过之后，该法案迅速成为了管理并且约束国会成员进行投资的一项利器。他的共和党同僚，纽约州众议员克里斯.柯林斯（Chris Collins）因为利用非公开信息来抛售自身持有的股票，已经被警方逮捕并立案侦查。不知看到柯林斯锒铛入狱的伯尔在那一刻作何感想，是否会知道自己在不久之后也会在一念之间，在更加危机四伏的时刻，选择做一个无耻的人。

让人不禁叹息的是，这还不是本应“合众为一”的参议员中唯一的一名选择在此时致国民安危于不顾的人。另一名刚刚担任参议员职位不久，同样选择拒绝提出指控，认为2020年的总统大选才不过是“决定合适人选”的抉择的佐治亚州共和党参议员凯丽.劳夫勒（Kelly Loeffler），仗着自己丈夫是纽约证券交易所CEO的身份，也被The Daily Beast揭露根据内部信息做出了类似伯尔的决定，在股灾爆发之前的2月份选择大肆抛售自己和丈夫持有的股票。

就在抛售的同时，劳夫勒也在和伯尔一样，一边在社交媒体和右翼新闻网站上大肆吹嘘着特朗普的功绩和美国强大的防疫体系，一边给自己的选民们打鸡血，声称“强大的经济增幅会让一切都过去的”。

面对着如潮的指责，伯尔和劳夫勒选择用着同样的方式反击：拒绝承认错误，渲染媒体偏见。

在一份社交媒体的声明中，伯尔声称那场献金午宴的参与者很多不是他的支持者，并且自称销售股票的决定并不来自于“秘密信息”，将NPR的报道称作“地摊小报的表演”而了事。劳夫勒的做法如出一辙，在没有提供证明自己没有违反法律的前提下，将针对自己的报道称作"黑料"，从而下出“他们的新闻并不可靠”的无力结论。

3月20日，政府监督机构CREW宣布，将会正式对伯尔和劳夫勒提出指控，进行严格审查。

我不知道美国强大的经济增幅能持续多久。我不知道一个从未将危机感放在心上的总统能否带领一个本就深陷泥沼的国家度过这场前所未有的难关。但我知道理查德.伯尔，一个每一次在政治宣言中都将自己塑造成沉着决策者的参议员会在最艰难的时刻每一次都在“一念之间”选择做一个无耻的懦夫，知道凯丽.劳夫勒，一个身价上亿的商人，会选择明知故犯地违反和扭曲规则，并且拒绝承担责任的样子令人汗颜。

我想，只有北卡罗来纳州本地报纸《罗利新闻发现者》在3月19日的这篇述评，能够总结许多人对于伯尔厚颜无耻的行为的评价：“在应对疾病暴发时，最重要的工具理应是充分和明确的信息。伯尔把这种坦率的程度，仅仅限制在了国会山的一场午宴上。”

参考资料：

Blake, Aaron. “Analysis | How Damning Are Richard Burr's and Kelly Loeffler's Coronavirus Stock Trades? Let's Break It down.” The Washington Post, WP Company, 20 Mar. 2020, 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2020/03/20/richard-burrs-kelly-loefflers-suspiciously-well-timed-stock-trades-during-coronavirus-examined/.

Faturechi, Robert, and Derek Willis. “Senator Dumped Up to $1.7 Million of Stock After Reassuring Public About Coronavirus Preparedness.” ProPublica, 20 Mar. 2020, www.propublica.org/article/senator-dumped-up-to-1-7-million-of-stock-after-reassuring-public-about-coronavirus-preparedness.

Mak, Tim. “Weeks Before Virus Panic, Intelligence Chairman Privately Raised Alarm, Sold Stocks.” NPR, NPR, 19 Mar. 2020, www.npr.org/transcripts/818192535.

Markay, Lachlan, et al. “Sen. Kelly Loeffler Dumped Millions in Stock After Coronavirus Briefing.” The Daily Beast, The Daily Beast Company, 20 Mar. 2020, www.thedailybeast.com/sen-kelly-loeffler-dumped-millions-in-stock-after-coronavirus-briefing.

“Richard Burr Told a Small Group What He Knew about COVID-19. Why Not the Rest of Us?” Newsobserver, Raleigh News & Observer, 19 Mar. 2020, www.newsobserver.com/opinion/article24133458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