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lvia
Sylvia

我只讚同一邊哭泣一邊追尋的人。

我在中國農村參加葬禮

雨一直下著,農村現在已經少有的幾條土路變得泥濘,村大路多是水泥鋪成的,每個幾米也可見大大小小的水窪,顯示著當初基建工程的隨意。

隨意幾乎是中國農村的一個標志性特點。在農村生活十幾年,早已熟悉身邊大人的行事風格,但近年愈來愈發現,農村的隨意和不拘一格中也有許多不能讓渡的底綫,比如婚宴喪葬。

我沒有參加過城市中的火葬儀式,但數起來大大小小卻也已經參加過十幾場農村的葬禮。

中國農村,至少在我生活的西北地區,親緣和地緣關係十分緊密,有時候賓客名單上會有非常遠的親屬,似乎只要沾親帶故,哪怕是間接的,也有必要出席老人家入土的儀式。

今天我參加的這場葬禮格外特殊,去世的人是我的奶奶,但是我十幾年來從沒有説過話的奶奶。

我對奶奶的第一個記憶就是在去村旁小學念書時,她總會站在她家門口駡駡咧咧。

我很怕,因此後來很久都選擇繞道而行。

再後來,轉到其他學校,書越念離家越遠,也越沒有機會見到她。

也是在近幾年才從母親那兒聽到原委,奶奶和我們家以及其他幾個叔伯在分家時曾鬧得不愉快。

我父母是六十年代的人,那時農村一家總是四五個甚至六七個孩子,到兒子們成了家,就會商議分家,由村裏有威信的人做中間人,簽好協議,厘清老人的撫養責任分別由誰來承擔,之後則各家過好各家的日子,關係再不會那樣緊密。

前幾天正是另一個中間人把奶奶的死訊帶到我家裏來的。

説話人迅速表明來意,父親和母親你一言我一語開始商量。

農村習俗繁雜,做事説話都需要考慮時情、環境、習俗和傳統,而且稍有不慎還可能落下話柄,甚至被村裏人恥笑。

奶奶中午13:00離世,下午,我們家四人去靈堂(一般是逝者傢的客廳)上香磕頭,媽媽把錢交給“管事人”(一般是村裏的有威望的鄉親,受逝者親屬之托全權負責喪葬儀式),哥哥留下幫忙。

今天是奶奶離世的第六天。按照習俗,老人去世之後一直放在冰棺裏。家裏的後輩需要挨家挨戶上門通知其他遠親,並送上剪好的孝佈。之後幾天則統稱爲「燒紙」,收到消息的親屬們分批來給老人上香磕頭,這個過程中有一專人(一般是村裏的“能人”)在靈前燒紙,後輩們則在靈堂兩側行跪拜禮,稱爲「還禮」,無論是誰來行禮,喪葬請的小樂團(一般是專職在喪禮上給人吹喇叭、敲鑼鑼、打小鼓的五六個人)都會從來者剛走到街口時開始奏樂,一直到來人在屋内行完禮結束。入土下葬的前一天則會舉行入殮儀式,將老人放進棺材裏。

以往參加了那麽多葬禮,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理解爲什麽農村會有這樣冗雜的喪葬儀式。

入殮儀式對於後輩們來説,實在是一個很殘忍的過程。

父親在看到奶奶的冰棺被打開之後就哭得腿軟站不住。

之後便是往棺材中鋪上被子、褥子等軟物,為使逝者躺著舒服。然後便是由直接的親屬合力將老人抬進棺材,其他親屬則在一旁提心吊膽地看,生怕老人的身體被傷到。看到至親被放進棺材裏,對後輩們來説是很强的情感衝擊。

放入棺材以後,後輩們會在逝者的身體與棺木的空隙處墊上衛生紙卷,這是爲了避免下葬時棺材震動對老人的衝擊。還會在裏面放上幾件老人生前的衣服,爲的是老人不會冷。

親屬們在蓋上棺木之前還有看親人最後一眼的機會,一般會按照親疏遠近的順序輪流繞棺材一圈並行禮,孝子(即老人的直系親屬)要在一旁回禮。

我們常説「蓋棺定論」這個詞,它的原始意義似乎只有在中國的農村還依然被保留著。合上棺的那一刻是最撕心裂肺的,無論親疏遠近,在這樣一個時刻,一個宣告逝者已逝并且再不可能醒來的時刻,都會被儀式的肅穆所震撼,所感動。

幾乎全屋子人都在哭。父親更是哭得悲痛欲絕。

我不敢看父親,也不敢看一直扶著父親的母親,因爲我太能想象他作爲一個兒子,但是是一個十幾年不能和母親説話、見面的兒子的心情,父親哭喊,“媽,你看看我是誰。”

也是在這一刻,我理解了農村如此盛大又冗長的喪葬儀式的意義。它是一個比告別式更具有告別感的儀式,從給逝者上香行禮,看冰棺裏逝者的樣貌,詢問老人是幾點幾分離世的,走得是否安詳,到全程觀看、參與入殮儀式,看著棺木緩緩落下,再到第二天的出殯和下葬,每一個步驟都像是子與父、子與母的這場分離的一段,悲傷實在太劇烈,唯有一段一段來告別,才能適應沒有你的生活。

農村葬禮中有許多看起來只是「象徵作用」的環節,比如出殯前一天的「接霛」和葬禮結束后的「守靈」。

前者是在出殯前一天傍晚,所有親屬排成行隊前往家中其他先輩的墓地,繞著墓地正走三圈反走三圈,目的是將其他已經逝世的人的靈魂帶回家,再在第二天老人下葬時送霛回去,爲的是讓逝者有人作伴。我奶奶的接霛儀式接的是爺爺,有爺爺陪著,奶奶可能會沒有那麽害怕。

接霛回到家裏以後,所有親屬會跪坐在靈堂前圍成圈,將提前準備好的梳子、鏡子、水果、甜食、毛巾等都放在一個一個小盤子上,在專人説完相應的祝語之後(比如在傳遞毛巾之前會説“讓王老夫人去了那邊可以好好洗臉”)順時針開始傳遞,一個人傳給一個人,直到傳到靈堂前的最後一人手邊。

這些東西和為逝者扎的紙花、紙衣服、紙房子一樣,為的都是老人去了那邊能生活得好。

「守靈」則是家中晚輩在老人下葬后需要在墳墓旁連夜守上幾個晚上,也是爲了給老人作伴,希望老人剛剛入土不要那麽害怕。

以前的我會認爲這些都是沒有道理的「做樣子」,因爲確實更像是某種宗教儀式,感覺上甚至有些折騰老人。

但我漸漸明白,這些儀式不僅是在象徵上讓老人舒服和安心,也是爲了讓留下來的後輩們能放心。

細細體會,我驚訝於農村喪葬習俗中蘊含的對死亡的敬畏、對死者的關照。逝者并不只是一抔裝在罐子裏的土,而是會怕冷、需要躺著舒服的人,是需要丈夫和子女們作伴的人。

我猜想即使是在中國的農村,現在也很少有人真的相信來生、相信死亡之後有另一個地方。但我們仍誠誠懇懇地送走老人、守著老人,給老人帶上衣服、毛巾,怕老人去了那邊沒錢花。

2018年,中國殯葬服務業火化率為50.5%,這應該還只是正式統計的數字。大部分未火化的遺體應該多來自農村。在我生活的這個縣城,土葬以及其所伴隨的一系列殯葬儀式依然保存而且看起來還有可能長時間保存下去。

土葬確實有許多問題。村子裏進行土葬的墳地一般選在村裏的耕地中,有些村落選擇全村聚集在同一塊兒地方,凡是入葬均沿著已有墳地開坑。另有一些村落則是各氏族分葬,按照村裏的幾個大姓聚集在自家的耕地中。

正如農村人重視喪葬儀式一樣,我們也很看重墳地,沒有重大原因一般絕不能移動會破壞墳地,即使是需要耕種也必須避開墳頭,常聽説有幾家因爲你動了我家祖先的墳地而鬧出事故的。一般墳地在填平之後會堆成一個小山頭,每逢清明除夕,親屬們都會來上香祭拜。墓碑上刻著生卒年月,有講究的還會修成豪華版的墳頭。墳墓兩側常常還會種上樹,這樣逝者夏天可以庇蔭。

土葬對耕地的占用還是一個相對小的問題,除非城市化擴展到鄉村地界,否則一般墳墓的穩定不會受到威脅。据我的觀察,土葬在下葬時焚燒的紙花、花圈、挽聯、紙房是一個比較大的空間污染源。農村人一般傾向於盡準備可能多的陪葬用品,以顯示後輩對逝者的感情深厚。而這些陪葬紙品是需要同花圈挽聯一起燒給逝者的,一旦燒起來往往濃烟滾滾,甚至嗆得人很難靠近。

但土葬中也有令我嘆爲觀止的事情。

農村土葬中使用的棺材,往往是逝者及其後輩在老人上了年紀但還未仙逝之前就準備好的,多是選擇上好的木材,請匠人手工打製,選擇一個好棺材對中國農村的老人來説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步驟,似乎如果還沒來得及給自己準備棺材就離世,那將是很不安心的體驗,也會是身後莫大的遺憾。

有時候老夫妻會二人一起請人打製棺材,提前放在家中。

這種畫面或許想起來有些瘮人,但在農村老人們看來,這恰恰是為不可避免的死亡做好準備的方式。我覺得這似乎是農村人的一種迎接死亡的儀式,在大多數人仍然避諱談死的當下,老人們卻顫顫巍巍地挑棺木、找匠人爲自己打製棺材,並對此感到心滿意足。從這裏我窺得了農村老人「不怕死」的心態究竟是從何而來。認真地為死亡準備好棺材,知道自己將會有一個可以安心的處所,便不再怕那未知的黑暗。

父親早年間是走村串鄉的木匠,主要做木門窗、木櫃子。我家以前的門窗和衣櫃、櫥櫃都是父親做的。

外公去世那年,我才發現了父親的另一門手藝——畫棺材。原木製成的棺材多要在外面凃一層黑漆,這樣不至於乾澀。有些講究的人會請匠人來家裏給棺材上畫畫。父親就給外公畫過。

畫棺材所用的顔料不再限於黑白這樣沉悶的顔色,而是可以允許有各種甚至是有些絢麗的色彩,我就見過父親用亮黃色畫上一圈一圈的小花。

我當時看得入迷,父親精細的畫工讓棺材顯得沒有那麽可怕——對當時還是小孩的我來説,死亡連同黑漆漆的棺材一樣,都是可怕的事情。

棺木上畫的圖案以裝飾性爲主,有少量帶有象徵性意義。在我看來,工匠們簡直就像完成像敦煌壁畫一樣的藝術品那樣畫棺材——儘管明知棺木會在數年后腐爛在泥土裏。

下葬是最重要的事情,因而也是整個農村喪葬儀式中最盛大的一天。從早上九點鐘開始,靈堂、棺材、貢品被一一搬到門外。農村舉辦婚禮和葬禮,都會在門口搭上一段長達幾十米的棚子,棚下是舉行儀式的正式場地,也是之後待客吃飯的主要場所。直系親屬們跪坐在戶外靈堂兩側,遠親們、村裏的鄉親們會在一旁圍觀。主事者宣讀老人的訃告,按照親疏遠近順序叫不同的晚輩上前行禮,孫輩的孩子在行禮后還會接受舅家的「披紅」,即是舅家(也就是孫輩母親的娘家)會提前買好被子,在這個環節把被子或準備好的錢給孫輩,以示對逝者家屬的慰問和關心。

所有親屬行畢禮,靈車起靈,棺材會被放置在特製的靈車上,由村裏的壯勞力拉著前往墳地,所有親屬則跟隨靈車一同前往,老人的子女則會在棺材旁隨行。我們這邊的村裏已經形成了一套大家默認的習俗,每逢村裏某戶有人逝世,其他家會輪流出人力負責拉靈車,而辦葬禮的這一家則會在前一天中午宴請拉靈車的勞力,事後還會挨家挨戶送一條毛巾以示感謝。我的理解是,送毛巾表示對勞力拉靈車出汗的感謝。

到達墳地后,由村裏幫忙的勞力合力將棺材抬起,放入事先挖好的大坑中,所有親屬行最後的禮,填土,封墳。和逝者的最後接觸告一段落,真正變成了“鄉愁是一座墳墓,你在裏頭,我在外頭”。

隨靈車帶來的花圈、挽聯、紙錢就地焚燒,所有人返回,主人在家設宴請親屬吃飯。葬禮的儀式徹底告一段落。

我想,在我生活的這個縣城中,鄉村的人或許很難想象以後禁止土葬、全面推行火葬的情況,曾聼一位長輩直言,“火葬不是把人糟蹋了嘛”。雖然作爲所謂的「文化人」,我理解火葬的文明性在何處,但仍止不住地懷疑,將人的尸骨化成一小抔土,真的不是所謂文明對人的拘束和限制嗎?

越來越快速建成的鋼筋水泥把我們化約成了城市裏的一隻小螞蟻、統計公報上的一個數字,我們來自山川湖海,囿於60㎡(有可能還是租來的60㎡),在離世以後,還可能需要化成一抔土,囿於一個小小的罐子。

如果現代化意味著不再為迎接死亡做買好棺材的準備,意味著不再認真嚴肅地向遺體告別,意味著不再關心死去的靈魂會否孤單,意味著是否葉落歸根不再重要,意味著沒有尊嚴地活著、沒有尊嚴地死去,那我想,我,以及廣闊中國農村世世代代生活的人們,或許會猶猶豫豫地,拒絕被現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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