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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 | 「寫小説是非常危險的。」黃碧雲說

(编辑过)
寫字是那麽難。每一個字都在展示或出賣。卻「不得不如此」。 —— 讀黃碧雲《溫柔與暴烈》<嘔吐>和其他。

黃碧雲生於1961年。中大新聞系出身,後來念了港大的社會學院犯罪學碩士。她當過記者、議員助理、曾在律師樓工作、也開過服飾店。她一開始寫小説就成名。後來她旅居西班牙,學跳Flamingo,也學了其它語言的。

她出的書只有一刷,賣完就算。晚出生的人只能從自己認識黃的那刻開始買起。我的第一本黃碧雲是《末日酒店》。當時托朋友買,朋友去了幾店家,店員誤以爲是議員黃碧雲

鄧小樺這樣介紹黃碧雲:

Book Channel 貼心地加上了字幕

讀黃碧雲《溫柔與暴烈》

「寫小説是非常危險的。」黃碧雲說。
讀黃碧雲的小説也是非常危險的。
無論讀還是聽,晚上都會睡不著。

<溫柔與暴烈>太難言説。沉澱久了就由得它沉下去。
倒是寫了<嘔吐>的讀書筆記(和碎念):

<嘔吐>

「葉細細是一個可怕的女子,她的生命有無盡的可能性。」詹克明說。

70年代的伯克萊。73年的香港。詹克明都上街。都受了傷。

他們開始用警棍打我們了,在血腥及汗的氣味裏,我想起了葉細細。有關她的聯想與記憶,總是非常痛楚。

詹克明終究是選擇了趙眉。細細轉頭消失。詹克明循著氣味找到一個滿臉瘀青的細細。

在黑暗裏,看不清細細的黑皮膚,但我知道她在。
「爲什呢?細細。」我低低的說。

細細抱著我,在我耳邊微弱的道:「我愛你,詹克明。」這是我所知道的,最荒謬的愛情故事了。我抱著她,慘白的燈光照進來,像一盞舞臺的照燈。

她在我耳邊道:「你可以愛我嗎?」
我只好答:「你知道嗎?你有病,葉細細,讓我照顧你,我是你的醫生。」
她道:「但你可以愛我嗎?」我只重復道:「你有病,葉細細。」

細細竟狠狠的咬我的耳朵,痛得我不禁大叫起來,外面的趙眉立刻拍門。細細又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我只好打她,趁機開門給趙眉,二人合力制服了她。


( 以上從“在黑暗裏”到“二人合力制服了她”的文字原是一段。我擅自分段了。 )

母親被男子們姦殺時她瞪大眼睛看。那天過後葉細細常無由來的嘔吐。
强烈到話語無法承載的情緒化作黃的綠的稠的水的從胃到肚經喉舌至口。她傾吐。

細細長大后有了身孕。詹陪她拿掉。那是他第三次接觸她的裸體。細細很虛弱,在詹和趙的家休養。第二晚,細細爬上他,問:

「詹克明,你可否令我幻滅?不再愛你?」
「我希望做一個正常的人,詹克明,我不要再愛你了。」
我無法不進入她。如同渴望水,睡眠,死。她的內裏非常柔軟敏感而且痛楚。
有關她的聯想與記憶,總是非常痛楚。

 詹重複說著。

那晚葉細細病好了。詹走出家門,也走出細細的生命。

若干年後他們在電影院相逢。不久後細細的男人來找他。說細細失蹤了。細細有病。細細做愛時瘋狂的咬他。細細影印了一堆白紙,細細在影印機上嘔吐。你碰過她嗎。男人問詹。沒有。她說有過你的孩子。

詹克明知道他再也見不到葉細細了。然後他也開始嘔吐。

故事結束。

(這是黃碧雲早期的文字。現在沒那麽利了。)



碎念和其它

開始讀黃碧雲時我活在自己的時間裡。醒著就看書。可以移動的時候就去圖書館借書。回到房裡就繼續看書。不能看手機。

那段時間看了大量的黃碧雲和村上春樹。《七宗罪》、《媚行者》、《烈女圖》、《我們如此很好》、《沉默.暗啞.微小》那幾本看了也看不懂。然後就忘了。只記得黃的行文像烈酒。我喝不了 neat。只想放冰塊。

村上從《海邊的卡夫卡》開始讀,然後一直讀到那年出版的《1Q84》,你以為有兩個月亮,其實只有一個。只記得女主在按摩時殺人。埋入腦後的針細得無法察覺。一針斃命。乾净利落。書是很久很久以前讀過的。記得的只有片段。還有譬喻。

回到黃碧雲。黃早年的書都絕版了。我是從《末日酒店》買起的。然後是《微喜重行》、《烈佬傳》、《盧麒之死》。她的粵語書寫也沒有廢話。一字一句都是必然存在。多一字都太多。

幾年前買到了《溫柔與暴烈》,是絕版書。馬來西亞的二手書網站。看到時欣喜若狂。在妹的婚禮中借給表妹。她那時才16歲。哪裏看得懂。我那時讀了也沒懂。只覺得趙眉。葉細細。維維安。陳路遠。幼生等的名字重複出現。以不同的身分經歷時代。歷經劫難,循環往復。苦難似乎沒有盡頭。生活讓人疲憊。可就算再來一次,也不過是「在另一個心的角落,殘酷而清晰」。

前些日子讀完了《盧麒之死》。1967年的香港。港英政府當政。青年枉死。年輕人一個接著個入獄。2018年出版的書。寫盧麒,也寫2016年魚蛋之亂,旺角「暴動」時梁天琦被捕。時空交疊。大量的史料羅列成文。行文中有不同的括號。有時是解釋。有時是詰問。有時只是陳述。或補充。青年的情狀與困頓。黃有判斷。卻不武斷。文學是提供另一種解讀歷史的方式,但那不是虛構。是另(幾)個角度。盧麒和梁天琦。交疊的時空可以透露什麼,可以怎麼解讀。黃從不急於發聲,就只是寫。讀者幫她完成敘述。或留低見證預言。

《溫柔與暴烈》裏的異議者陳路遠在 <一念之地獄>中只是看不清楚。可他看見自己的軟弱。和假象。

在<豐盛與悲哀\ 電影就是電影>中,導演說:

年輕時很渴望拍電影是因為有話要說。到有電影可拍時已經無話可說,有的只是幾個故事,演員的臉孔、美術指導的顏色、畫面組合、密不透風的片場,所有的愛與慾、歷史與革命、神話與幻夢,都在其中了。什麼故事都可以拍;謀殺、色情、戰爭、黑社會、戀愛。什麼演員都可以用,咬字不清的、斜視的、吸毒的、強姦人與被強姦的。漸漸百毒不侵。

黃早期的小說人物有種疲倦感。生之疲倦。黃寫人們對血(暴力),對死的渴望。不只是陳路遠。還有葉細細。趙眉。曹七巧。沒有名字的女人與男人。文革和改革中的人們。他們是那麼疲倦。那麽渴求。可在外人看來他們也只是在沉默地走過時代的苦和難。

《溫柔和暴烈》是黃的第二本小說。我記得很清楚的人物是<溫柔與暴烈>的基絲丁。<嘔吐>的葉細細。還有從瘋人院出來的趙眉。

『世界是不會變的。我也不會。容忍,或離開。』趙眉說。


重讀黃碧雲,終於能看懂更多。她筆下的女子像她。暴烈。卻也溫柔地面對生命中的輕與重。「不得不如此」。「非如此不可」。「還可以如此」。


初稿:2021年6月11日
定稿:2021年12月4日


寫完《末日酒店》的黃碧雲。2011年香港書展。
關於寫作的干擾和自由

寫完《微喜重行》的黃碧雲和重寫「哀傷」的鍾曉陽。2014年香港書展。
重寫/重行后的作品。鍾曉陽用普通話朗讀。黃碧雲用廣東話朗讀。

寫字是那麽難。每一個字都在展示或出賣。卻「不得不如此」。

鄧小樺在<韓麗珠:寫作是內心的反抗>中寫:

黃碧雲曾說,寫小說是非常危險的,那幾乎是無法有任何預知的狀態。韓說她自己也是瘋狂的,她知那是過於進入小說狀態的瘋狂,現在已經懂得和瘋狂相處。
「以前會不顧一切排除寫作的障礙,現在看法變了。所有的事物都不是障礙,而是寫作的一部分。」韓認為,寫作是要找回與內心的聯繫,思考從小到大都在想的,生存的各種問題,比如何謂愛,何謂孤獨。
「現實生活如果無法滿足你的敏感度和需要,心裡存在缺口,就需要在閱讀和寫作的世界裡尋找。」因此一個人所讀所寫,就與自己心裡的缺口有關。無法言說的陰暗面,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愉悅,某些無法痊癒的憂傷,作品是答案,還是謎面?





幾天前看了《理大圍城》。放映后有Q&A,觀衆可以在網頁即時(打字)發問。

第一道“問題”是

黑警死全家!

第二道“問題”是

五大訴求 缺一不可


有時候無論做什麽,都會被問:有 乜 X 用?

沒用的。無論讀寫拍或其它作爲。都沒乜撚用
可他們繼續寫低記低。


Photo Credit | 香港文學舘 。 左起:鍾曉陽、鍾玲玲、董啓章、韓麗珠


延申閲讀

1 董啓章: 一念一玫瑰,一珠一世界

2 鄧小樺:<韓麗珠:寫作是內心的反抗>

3 [粵語篇] 韓麗珠:重複失蹤的內語

4 黃碧雲 <商場>

5 【虛度年華.廿八】黃碧雲:也有幻滅,也有和解

6 Youtube影片:黃念欣 X 小樺 | 黃碧雲 《溫柔與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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