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共长天一色
秋水共长天一色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儿童共和国

有趣的是孩子们的选择非常清晰。这和众多大学毕业生甚至研究生乃至成年人对自己的真正志趣茫无所知的情形适成对照。

左边是林木幽深的峡谷,右边是绿树成荫的住宅区。 每次走上这条山路都会很愉快,因为路的尽头就是北温哥华的温莎屋学校(Windsor House School),那里有一群真正快乐的孩子们。

温莎屋学生的父母们,希望孩子快乐胜过希望他们成功,所以只有被父母无条件爱着的孩子才会被送来这里上学。他们的爸爸妈妈大概永远不会说:“如果你……爸爸妈妈就不爱你了”这种让孩子从此一辈子没有安全感的话。这里学生不想上课就不用上课, 不想做作业就没有作业,考试成绩全体家长选择不看。这样的学校,不用说得让所有的“虎妈”“狼爸”发疯,就是最开明的父母,如果你的孩子到了十几岁还不会读,不会写,不会算,而且还不想学, 也得焦虑不堪。有的家长把孩子送来是因为这里的“课外活动”丰富多彩,等他们发现这里并无“课内活动”时,就只好澄清误解,把孩子送到“正常” 学校去。因此,温莎屋学校制定了严格的招生程序以排除不合实际的期望,家长和孩子除了两次与校方面谈外,还包括三天的亲身体验。目前学校有大约150个学生。每年的名额有限,想来而来不了的孩子只能排在等候名单上。

温莎屋学校是小学加中学,收五到十九岁的孩子。但在精神实质上,它更像幼儿园和大学的混合体,在其中孩子们不但爱玩的天性得到尊重,自主的能力也得到信任。

除了不用被迫做任何事情--不管是学习还是活动,学生们还和老师、校长、家长一样,是学校的主人。即使你只有五岁,也和校长有同样分量的一票,可以参加学校的每周大会,提议、通过、或否决各项规章制度。通常孩子们对开会没有什么兴趣,他们有太多自己的事情想干。所以通常的情形是大多数听了议程就一哄而散。只有当家长和老师提出触动他们直接利益的动议,例如禁止吃糖,孩子们才会踊跃出席会议,进行充满说服力的辩论并参与投票,使得这样可恶的提议不能获得多数票通过。他们可以被说服,但不能被强制。他们的权利并非由老师家长赐予,而是由自己掌管。他们只服从自己参与制定的规则。制定、修改或废除规则的过程是真正的学习。

温莎屋学校并非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是一所贵族学校。家长中有大学教授也有失业单亲妈妈。大部分家长在二手店买衣服。孩子们也不介意穿着有洞的裤子四处跑。

温莎屋学校也不是一所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而是加拿大公立教育系统的一部分,不收学费。

学校成立于1971年。那一年,老校长海伦•休斯的大女儿米根八岁,不能适应正常的学校,以致于经常让自己生病。当小学老师的海伦决定让她在家上学。其他一些家长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因此15个孩子凑在一起,成立了一所小小的学校。叫什么名字呢?每人起了一个校名,只好投票表决。表决结果,每个名字得了一票。于是决定暂名为温莎屋学校,因为这座房子坐落在北温哥华的温莎路上。名字再也没有改过,尽管学校早已不在温莎路,几十年来搬来搬去换了好些地方。成立四年后,这所小小的私校没有钱继续开下去,北温哥华校区收留了他们,从此成为公校。可是,这样不强迫孩子们学习也不介意他们穿什么来上学的学校,毕竟争议太大,总是让上级机关觉得难堪。2011年,北温哥华校区将他们扫地出门。思想更开明的海湾群岛校区接纳了他们的“关系”,但校园仍在北温。

四十二年风风雨雨,充满了乐趣也充满了挫折。向来开朗乐观的海伦说,早知道如此辛苦,当年才不会开这个学校。七十四岁的海伦已经退休,但仍然是学校积极而重要的一分子,孩子们信任和需要的人。成熟能干的米根,已经是有硕士学位的教师和两个孩子的妈妈,现任这个当年为她而开的学校的校长,一天到晚忙碌不停。在一个讲究“塑造”孩子而不是让孩子们作他们自己的文明里,这样的学校永远面临被关闭的危险。在一个靠合作而不是靠命令的小小共和国里,教育工作者永远面对层出不穷的挑战。

海伦没空出去旅游,几乎哪儿也没去过。她也不需要:在学校里没有乏味的时刻。自由的孩子们不但是最美的风景线,还是时刻刷新的风景线,不停冲击成见与极限。海伦从小家教严,连做个鬼脸都不被允许,所以有时也发现孩子们的自由很难接受。一天,孩子们穿着睡衣来上学了。上学怎么能穿睡衣呢?这是海伦的第一反应。接下来的思考是:为什么不能呢?睡衣也是好衣服,既够暖和,又足以遮身蔽体,只是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上是不能穿出家来的衣服。她于是释然。另一次,她送给外孙女一盒巧克力作为节日礼物。也是温莎屋学生的小女孩马上说:“我不喜欢这种巧克力。” 海伦颇为受伤:这孩子怎么能这么直率呢,毫无礼貌。可是,应该教孩子们为了礼貌而撒谎吗?她想了很久,第二天对孩子讲了她的感受,并说明既要说真话,也要照顾别人的感情和珍惜别人的一片心意。这就是最好的反应吗?海伦不知道,但这是她想到的最好的了。对待自由的孩子,实在没有多少教科书和先例可循。从孔子到苏格拉底到康德,东西方没有几个大思想家赞成让孩子自由成长。只有像因纽特人那样完全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类社会,才从不打击约束孩子们。那是一种我们完全不熟悉的文明,经常被误认为是落后和野蛮。

书和先例也不是完全没有。温莎屋的建立不是靠凭空想象,它也不是独此一家。这样的自由学校,世界各地还有一些。最出名的有英国的夏山(Summerhill School,一所昂贵的私校),美国的桑德伯里(Sudbury Valley School)和专为穷孩子开的阿尔波尼(Albany Free School)。夏山是所有自由学校的老祖宗,1921年由苏格兰人亚历山大•苏兹兰德•尼尔(A. S. Neill)在英格兰风景优美的农业区建立,已有九十多年的历史。尼尔生在一个儿女众多的穷家庭,从小不被父母看好,经常挨揍。长大以后也不顺利。在长期的教师生涯中,尼尔认识到传统的教育方式完全行不通。创办夏山并任校长四十年后,尼尔出版了《夏山:一种培养孩子的激进方式》(Summerhill: A Radical Approach to Child Rearing)。这本书最早在美国出版。首次征订时,全美没有一家书商愿意提前预订一本。十年后,该书已列入美国至少六百门大学课程的必读书目。至1970年,已有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日文、希伯来文、芬兰文、挪威文和丹麦文的译本。初版的扉页前附有一张明信片,以收集读者的反馈。明信片返回率高达百分之二十五,超过邮购目录返回率。许多人写道:本书是“我读过的最伟大的书”,和 “对我一生最重大的影响”。也有一位妇女寄回书要求退款,原因是她丈夫说两者之一必须从家里滚出去:这本书或她自己。伟大的哲学家弗洛姆为这本书写了序言。结尾处他写道:“这本书将为爱,肯定,自由这些词提供新的涵义。我相信尼尔的著作是将会生根发芽的种子。假以时日,他的思想将为一个新的社会所广泛承认,在那个社会中,人本身,和他的解放,将成为一切社会努力的最高目标。”

海伦读过这本书后,创办了温莎屋。我读过这本书后,了解到世界上还有这种教育。这本书出版半个世纪之后,我见到了海伦,成了她的朋友。没有这本书,我们永远不会相遇。

温莎屋所有的孩子都可以照自己的天性发展,没有模式。孩子们的兴趣天差地别,毕业后从事的行业各种各样。许多决定去上大学,也有的决定他们此生决不踏进大学一步。有趣的是孩子们的选择非常清晰。这和众多大学毕业生甚至研究生乃至成年人对自己的真正志趣茫无所知的情形适成对照。

除了普通儿童外,温莎屋也收智障的孩子。没有人教过孩子们如何对待这些特殊的同学,但是孩子们向来都对他们友好而宽容,从不欺负歧视。不受压迫的孩子,想不到去压迫别人。

温莎屋也有天才的儿童。他们在别处大概早已被编入天才班,从此畸形发展。这里他们是集体中活跃的成员。学校图书馆曾一度被孩子们宣布为独立共和国,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当选为首席哲学家兼国家元首。这个孩子对各国历史、地理、经济、政治已有深入的研究,在科学技术方面也知识渊博, 并对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的思考非常感兴趣。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向大家讲解了加拿大的选举制度和改进方式,并演示了他正在发明的一种比英语更为合理的新语言。他的学习内容,显然不是任何学校和老师可以设计并强加给他的。在一个有规范课程和标准化考试的学校里,这样的孩子只能被扼杀。这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学习、思考、研究,并且经常主持会议、参与事务,在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中深受尊敬。温莎屋没有年级之分,不同年龄的孩子们都可以一起上课、开会、演出、玩耍、进行各种活动、互相帮助。

学校有一个很大的厨房,使用率非常高,经常拥挤忙碌,因为许多孩子爱吃饭也爱做饭。星期四尤其繁忙,是一周最大型的烹饪日。厨房的规矩是:如果你参加做饭,就可以吃饭;如果不做饭,但是愿意洗碗,也可以吃饭。规矩对所有人适用。我也曾被迫清洁了几个盘子,才混上一顿午饭吃。那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笑眯眯地站在旁边洗碗。

星期四中午也是每周民主例会时间。最大的房间充当会议室,通常在开始时挤得水泄不通。五六岁的小朋友经常乐呵呵地站在墙边的台子上,可能是大孩子抱上去的。但不要以为这会议的出席率还不低。听完议事日程后大多数事不关己即刻作鸟兽散,几秒钟之后就没剩下几个人:有学生、老师、家长,甚至义工。其他的有关人士要等到讨论他们自己的议案时才来一下。我旁听过几次。第一次的由一个大约十岁的美丽男孩主持。他极为熟悉议事会议遵行的罗伯特规则,成熟老练而又认真负责。虽然大多数议案获得轻易通过,但棘手的会有长时间的深入讨论,甚至白热化的争论。孩子们的自信和洞见令人吃惊,他们对他人的尊重和对人性的了解比许多成年人成熟。

有什么是温莎屋的孩子学不到的呢?几乎所有的知识和技能,从历史地理到语言数学, 从哲学思考到编程上网,都可以无需学校这样一个集体,由单独的个人通过自学和独立思考完成,孤独、没有平辈压力的环境反而有益于学习的自由和思考的深度。而那些书本教不了、老师无法传授、书斋里学不会、模拟学不像、必须在一个活生生的群体中通过平等真实的互动与亲身实践才能学会的知识和技能,孩子们能够在温莎屋学会。这些也正是现代社会最需要的知识和技能:人性的优点和弱点、互相尊重和妥协的必要、寻找双赢的解决方案、充分的沟通、清晰的表述、专注的倾听、周密的思考、理解他人的观点和立场、说服他人、表达和实现自己的愿望、争取支持、组织、管理、领导、合作、谈判、建议、创新…。 一般的学校只教授那些孩子们可以自学的科目,而不提供这样一个自我管理的环境让孩子们培养这些自学不了、成年后难以补课、却对任何个人与社会都最为重要的见地和能力。哪一种学校才是真正耽误了孩子呢?

回来参加座谈会的温莎屋毕业生说,他们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结下了终生的友谊。当海伦问他们是否对自己在目前生活中的位置满意时,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他们也都提到自己找到自我和真正兴趣之前漫长的看似无所作为甚至无所事事的时光。一位家长问他们如何能缩短这段令家长们焦虑的时光。每个人都说,不能缩短,这段时光对他们的一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正是因为没有人为的干涉和催促,他们的成长得以在其中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毕业生们都提到一个顿悟的时刻。但没有人预先知道这样的时刻何时来临。每个人都同意,顺其自然应该是最好的方式。

有教育家打过一个比喻:一个鸡蛋, 从外面打开,它是食物;从里面打开,它是生命。有多少孩子,是从外面被打开了呢?

徐志摩说:“一般父母心目中的‘好孩子’观念是:愈不像孩子的孩子是愈好的孩子。”他又说:“现代的成人为什么都是这么懒、这么脏(尤其在品格与思想上)、这么蠢、这么丑、这么破烂?现代的青年为什么这么弱、这么多愁多悲哀?这种种的不健康多是做爹娘的当初不曾尽他们应尽的责任,一半是愚暗,一半是懒怠。”

纪伯伦借“先知”之口说: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爱,却不可以给他们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像你们,

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无穷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使他的箭矢迅疾而遥远地射了出去。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

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 卡里尔•纪伯伦,《先知》,冰心译)


写于2013年


2021年后记:温莎屋学校已于2019年被迫关闭。海伦现已八十多岁,仍然充满爱心,仍然忙碌而活跃,继续为孩子们真正需要的教育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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