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pefruit
Grapefruit

Letters form prison

令和三年四月二十九日夜船記

今天終於搭上了在您日一直沒有搭乘過的交通工具之一:大船。至此從北海道到九州,本人唯一不夠有幸(錢)光臨的交通工具就是新幹線叻。

女朋友船酔い較為嚴重,令人十分擔心。但奇怪的是,我作為一個人生中二十餘年都和海較為疏遠的人,反而飛速習慣了海的節律:能感受到的只有不比輕度宿醉更嚴重的暈眩,大概只到了微醺的程度,不免反思過去一年窩到底飲了多少酒才鍛鍊出今天這個抗暈能力。而大腦在這微弱的暈船狀態下尚能保持清醒,就比全然的喝醉體驗更佳。不是失控感帶來的僥倖或者孤注一擲,是意識到自己除卻陸地外猶有依憑,可以嘗試將身體最大程度鬆弛、交給一個外在之物,並隨之一起活動的信任。這種美妙的體驗在船上的湯中達到了頂峰:我把自己浸在水中,閉上眼,想像自己是裙帶菜、水母和藤壺,而包裹托舉我的,正是上個月見過的太平洋,船則是機械巨鯨,每一個齒輪都可以與海咬合。由此我可以說,原來山和海我都喜歡。我既是山之子也是海之子,因為他們都可以溫柔地容納我,把我從人的無聊貧乏軀殼中解放出來,提示我既可以當孢子也可以當浮游生物——什麼都好,只要是漂浮不定、來去自由且適應能力極強的物種,都符合我對自己的期待。

大概十三四歲的時候在隨筆裡故作惆悵地寫,我沒有故鄉。所以之後的幾年一直拼命尋找自己可以be bound to 的土地,從北京到香港(從此也可以看出我對故鄉的想像力多麽匱乏),前者已經被我列為深惡痛絕的城市榜首,後者盛滿了眼淚和牽掛(最多的還是痛)。然後今年終於慢慢試著承認,我就是這樣一個homeless的人。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可以從根本上消滅喪失感這種東西,也毫不在乎被承認還是被否認。這樣的一個我,應該不管碎了多少片都可以把自己黏起來吧(豪言)。

今天還幸運地看到了與海有關的(可能是)最美麗的日落,又一次感到詞語的虛弱無力。這是我第一次在海的中央看日落。怎麼說呢,是來到了異世界或者太空的感覺(指Gallifrey)。雲朵立體而彼此銜接,或和近處的山脈重合。光帶橫亙天空,形成一條大橋。太陽搖搖欲墜,夕照像散落的蛋液一樣浸染開來,完全就是天上之城。

攝於19:49

海波——我想重複無數次。海波像富有自我意識的織錦,是一切融洽邏輯的具象:清晰、克制、自明且寬容。我曾經設想它的單調,但今天發現海的吸引力在於持存性:海波有擴大時間縫隙的能力——這無疑是一種 transcendence,但並不傲慢。山中四季變換,枯榮生死覆於草葉山風也是一種transcendence,只是生命的可見性更高,山的意志就不再明顯。

還是要避免用浪漫一類的詞來形容海,太多人使用過的詞語無可避免地散發輕浮(雖然這個詞從我登船起就徘徊不散),就好像浪漫一定要被人在宏大事物前興嘆自身的渺小激發一樣。但海並沒有承擔任何敘事的先賦義務。人的痛苦只能由人的勇敢、真誠和良善承擔。

不知道在我這個年紀的我爹渡海時是怎樣的心地(但隱約記得他老好像暈船)。出門在外行路時總會想起我爹,今夜窩作為一個抗暈船基因顯著的人寫下這篇散記,權當作為送給他老的禮物。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