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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游学中

读博第二年,我想是时候退学了(下)

§ 我觉得读博的痛苦都是假想的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danielkcheung

上周写到看似一帆风顺的 H 在读博第二年时,发现自己并不适应苦熬实验却不能及时获得 reward 的生活,加上实验室人际环境冷漠,他非常后悔自己当初留下读博的决定。而此时 H 的父亲也被诊断出癌症晚期,他觉得自己是时候退学回家了。

H 如实将情况告诉导师和研究所领导说:Family is family. 自己必须回家陪伴家人且归期不定,加上自己待得也痛苦,如果这个时候要解除合同,他愿意接受。

结果令人意外的是,导师和研究所领导表现出了很强的支持性。不仅帮助他安排好了接下来几个月的工作计划,让他放心回家,还让他处理完私人事务后可以随时回来继续读博。

H 就飞快赶回了家。而照顾父亲的过程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视角。

要知道癌症晚期的 cancer pain 是非常难以忍受的,至今也是疼痛领域的研究热点。H 说:“我父亲生病后期其实非常痛苦,但他表现出了极强的控制力和忍耐力。我们在他生病期间一直保持交流,他几乎没抱怨过疼痛,反而每日如常跟我对话,直到他生命的终结。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与此相比,我在读博期间遇到的痛苦都是自己假想的(imaginary)。

“读博不是什么不可抗的生死大事,而是我自己的选择。本质上是我想探索未知挑战自我,都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 ego 而已。只不过前期遇到的挫折和沮丧浇灭了我的热情,让我忘记了这个初衷,转而沉浸在自怨自艾中。其实没有人逼我们,不喜欢的话随时可以走。

“等我再回来时,我觉得自己心理上变得更强大了。我经常提醒自己,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并不是没有退路,也提醒自己不要被琐碎的沮丧和冷漠的日常击败。

“接下来我就真的很珍惜也很享受读博。我也开始关注跟曾经的我一样非常抑郁的学生。”

的确,后来 H 的科研做得很顺利,跟导师也相处得非常好。


§ 最讽刺的是研究抑郁症的人却抑郁了

图片来自 WHO 短片截图 https://youtu.be/XiCrniLQGYc

后来我就进了这个实验室。

我大概理解了 H 的动机,他跟 J 和我成为朋友,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我们身上的愤怒和痛苦。他劝 J 早点毕业去新的地方追梦,也劝我放下完美主义的想法耐心承受试炼和鞭打。因为我们抱持着这些执着的想法,本质上却并不能保护自己的理想。

“非支持性的人际环境和持续的挫折压力会让学生慢慢地沉入抑郁的泥淖。我们都是研究抑郁症的,你也知道这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选项,这背后有漫长复杂的分子变化机制。” 

H 说,“人们应该关注到这一点,否则就太讽刺了。我们整天做着抑郁症的研究找寻治疗抑郁症的希望,但是我们却都得了抑郁症。”

H 所观察到的情况绝不是少数。抑郁症状并不容易被发现,学生得了抑郁症以后,通常不会想到要跟人沟通求助,尤其是高自尊的博士生。

这件事会让他们觉得很羞耻,觉得从来优秀的自己竟然也不够好,同时也害怕被别人发现,害怕被指出这样的“失败”其实不适合承担科学研究的重任。

记得一个电影片段里,有个四五岁的小朋友尿床被大人发现了以后,连忙说:“不是尿尿,是流的汗,是睡觉流的汗。”

有的人很早就不尿床了,有的人(假装)忘记了他们小时候也尿床,还有的人会拿自己小时候也尿床的事来告诉小朋友这没有关系。

这些人,最后成为了不同的导师。


§ 你怎样对待你的学生,也许决定了这个科学领域的未来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abbysavagecreative

“所以我开始去跟那些 PI 和相关人员讨论这件事。我觉得这是实验室例会中除了科研内容外另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问题,他们应该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 H 很真诚地说,“也许这也是我自己的疗愈方式。”

“我不断地告诉他们,他们应该关注学生的心理健康。

“这些人在你们手下读博,首先也是为你们工作。在压抑和抑郁的状态下,人不可能产生有创意的科研想法。同样是五个人,如果他们抑郁了,那么他们工作起来就相当于是三个人,而如果他们都很开心,也许相当于十五个人在为你们工作。

“而且我们都在为科学研究开疆拓土。如果你手下的学生抑郁了,都选择了退学或者改行,那么你做十年 PI 就拦了十年的后来人,很有可能这个科学小分支的发展前景都被你搞坏了。”

这句话真的振聋发聩。

说实话,我也关心研究生的心理健康,但我的出发点却是:就算是再坏的导师也会有源源不断的不明真相的学生飞蛾扑火,而做学生的却只有一次学术生命,因此学生应该谨慎选择避免填坑。

但我从没想过,也许几个镇守在重要关口的老师就能决定一个子领域的发展前景。

也许是的,如果说初级教育的宗旨是保护每一颗种子的可能性,那么博士阶段的教育则是选择最适合的人朝着未知的领域开拓,每一个人的每一次进攻,都有可能敲开新的世界。

H 所做的铺垫也许是有用的。虽然在我加入实验室时大环境仍然很差,但是我在离开时却得到了导师的道歉。她觉得很抱歉没有给我的项目提供足够的支持导致我决意回德国,对于实验室失去我感到很惋惜。


§ 世界上没有理想的实验室,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应对姿态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straz

“那你觉得在师生关系中,导师占主导作用,负有更大的责任吗?”我问。

“是,也不是。这也是我想跟你交流的。” H 说,“我们每个人在二十多岁的阶段经历的这些困难,PI 们也都经过,他们因此分化成了不同的导师。有的人乐于关心学生引领后人,也有人觉得这才是学术的分水岭,他们只需静候能突出重围适者生存的那一拨人。而且,人们总是会重复自己导师的 style. 因此寄希望于导师是非常被动的做法。

“我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没什么,等到你慢慢经历一段时间以后,就会突然有那么一刻,让你扭转自己的想法改变困局。不是这样的,有人能等到,有的人等不到。

“毕竟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实验室。没有这么一个地方能让人觉得科研环境好、同事好相处、导师能力强又待人好、项目有趣资源多、城市也宜居。每个人选择留下来都有一些原因。

"所以我觉得重要的是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始终保持主动出击的姿态,让自己置身于比较积极的环境和信息中。如果环境不够令人满意,就主动去改变环境,如果师生关系不够好,就主动去沟通。不要害怕,更不要后悔。这是你做出的选择。”

保持主动的姿态我是很赞同的,但是消极和低落总是更容易的选择。H 说这些话的时候盯着我,我那一刻都快流泪了。他跟大胡子博后是我读博期间最重要的朋友,有时春风拂面地关心我带我做实验,有时又很严肃地敦促我,让我不要太善良要对人还以眼牙。我因此才能在一片混乱中找到解救自己项目的方法。


§ 如果所有文章都从此匿名

图片来自 https://undraw.co

访谈的最后我问 H :“你经历了这么多,如果再回到自己刚入学的时候,你会给什么建议吗?”

H 笑着说:“给了的话,那个年轻的我也未必会听啊。这里面的很多道理,都是我经历了以后才明白的。痛苦本身如果没有击败你,就是有作用的,这些伤疤就是成长。”

唉,又要说漂亮的临别鸡汤了。我就很快让他打住了。“那你觉得一个理想的实验室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我觉得是一个比较 childish 的实验室吧,就是每个人,从本科生到博士生,都能比较自由地交流和共享资源和想法,共同合作来进行科学研究。

“现在的环境是每个人都非常自私在彼此竞争。害怕被别人得到自己的数据、拿走自己的资源、偷走自己的想法,害怕自己的发表量和引用数不如人。这些是为什么呢?”

“为了谋生?”我答。

“我觉得是为了满足自己的 ego. 喜欢做科研的人本质是喜欢与别人竞争且超越自我,证明自己很厉害。你想,如果所有文章从此都匿名发表了,会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就留作思考题吧,有想法的朋友们可以留言给我。


§ 我们都有很大的 ego

图片来自 https://unsplash.com/@worldsbetweenlines

原计划写一些 H 合理规划项目和管理导师的技巧,他的确做人做事都有条理又细心有分寸。但是落笔之后还是更想跟大家分享 H 所说的这一段“我们由自身的 ego 引导才前来读博”的感想。

我项目受到挫折时,经常感到自己非常无用,等到好不容易研究做出了有意义的成果,却感到读博的无意义,在位之人皆以凶恶或仁爱之表象剥削下位。

最痛苦的时候我也曾向家属感叹,不如我毕业也去工业界了,我们就也可以很快攒攒钱住上带草坪的大 house 生崽环游世界了。结果家属说:这些都是眼前的利益而已,我怕你后悔。

家属从 ego 最大的物理系毕业,业界的工作很轻松得到的资源多出成果也快,但是他却时常感叹:“感觉是吸多了高纯度毒品(指理论物理学),吸别的不是很带感。”


我们访谈时是 H 在实验室最后一天,谈话结束后他也把个人数据都拷贝好准备带走了。我送他出门去电车站。H 毕业后跟女朋友一起搬去另一个城市,打算去工业界发展,然后慢慢安顿下来。临别的时候他问我:“你呢?毕业以后打算做什么?还要继续挑战自我吗?一直异地恋难道是你们俩保持幸福婚姻的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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