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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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

2021.9.14 下午五点的公园散步

我们约在天河公园见面。

从天河客运站到天河公园,要换乘两趟地铁。我带上约翰·伯格的《到婚礼去》在路上消磨时间。站在地铁肚子里,起初空间阔绰,到江南西路时,人洪水溃堤一样涌进来,挨挨碰碰,被名为地铁的容器排列组合。我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书中的字句上,余光瞥了一圈,从几个发型利落睫毛修长的男孩身上释放一些欲望,同时又装作在认真吸收一本封面典雅的书,让自己产生一些知识性的加分。不过大概没有人注意到。故事里,女主人公唱了首歌词灰暗的歌,她的妈妈说了一句她“马上希望写到日记里的话”,所以我也记录在日记里:

“你们,你们所有人,永远都不会有我们为之牺牲一切的未来了!”

不知名的男生约我在B出口碰面。面基前的时间总是最难熬,像开盲盒一样。在一次次的无疾而终后,我学会了降低期待,不管迎面走来,和我眼神相撞并做出心照不宣的点头动作的人,是否在身高、打扮、眉眼或其他可视维度上能达到“菜”的标准,都应该把心理预期放在比陌生人稍高一点的层面上。比陌生人亲昵一点,比普通的认识的人疏离一点。

他和我差不多高,身板比我更单薄。短裤。复古色系的运动鞋很好看。啊,鞋子很好看。这意味着他拥有基础的穿衣审美。如果我们最终成为情侣,我需要忍受的事就少了一个。随后注意到他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笑起来时,眼角褶起一线一线的细纹,会让人想起老师和书法家一类斯文慈祥的个体。软件上,他写的是30岁,大我5岁,我应该把主导权交给他。

从天河公园站B口出来,没有我想象中高耸荫浓的树林,只有一篇干瘪的草地,中间铺就石板路,两侧有在城市规划的过度干涉下整齐栽种的不知名花卉。今天难得阴天,前一阵子下过雨,空气中尚还湿润。失望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徒步一段路后,我们深入到公园里面,道路像浸满水一样变成暗灰色,两侧树木逐渐繁盛起来。再往前,能看到一大片介于油绿和暗青之间的湖面,微风缓缓,推出一些凝固的肌理。老人们东一个西一个,在树下撰写晚年。不时有热气腾腾的运动短裤跳动着,迎面而来。这是和外面截然不同的体验,如果能够安静地坐在湖边的水泥座椅上,或许能听到一种饱满的呼吸声,来自深褐色树干支撑起的绿色王国,来自沉默表达的湖水,来自泫然欲泣的空气。饱满的、拉长的、带着能模糊昼夜的水雾的,呼吸声。

我们没有停下来歇息,而是绕着公园走了好几圈,最后一圈,是在盲目地摸索着出公园的路。他比我想象中健谈许多,聊到公园的布局,一小点性别议题。后面这一段,既尴尬,又存在一些分歧,或许他也意识到了,迅速结束,转向摸索更有共感的话题。当天他刚刚从一家公司面试回来,而我待业在家,于是各自分享起找工作的经历。

这样不对,我想。我是没办法从找工作的痛苦共鸣中触发爱情的。这种话题,只是为了让相处没有那么尴尬,是退而求其次的安全选择。我可以折服于你讲故事的技巧,共情你的遭遇,但这只会让我们成为两个惺惺相惜的社畜,而不会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但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气氛很融洽,聊天很投机,没有多少沉默的空隙。我们携起手来,把初见时的尴尬有力地排斥在外。这已经很珍贵了,我不该奢求太多。

步行一段时间后,我们坐在长椅上短暂休息。他突然问,你要吃糖吗?

我乐了,你还会随身带糖吗?

嗯,有时候会低血糖。有空就吃一颗。

那我要。

他从黑色书包的小兜里抓出几颗糖,我挑中一颗阿尔卑斯,剥开包装纸吃下。人工糖精的味道,不知道是因为受热还是本来如此,糖果表面一层软软的,黏牙。我注意吃相不要狼狈,用舌头试图蹭下牙齿上的黏着物。

他又伸出手,把垃圾给我。我把包装纸放进他的手心。

天色渐晚。没有夕阳,视野所见像是又被滴入了几滴暗绿色的颜料,弥漫成更盛大的落幕。空气以更高的密度包裹着我们。黑褐色的路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运动短裤,下面是一条条肌肉震颤的腿。他感慨,跑步的人身材都很好。我说我大学时候也经常去跑步。他说,那你身材应该也挺好咯?

我不自在地扭过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柠檬茶的味道?他摇摇头。路边种了一排浅棕色树干的树,表面光滑异常,如果它单独出现在正在修路的地方,可能会被误以为是人工做的电线杆。我凑过去看,牌子上记录着树名:柠檬桉。自然界再次向我这个虔诚的崇拜者投出了橄榄枝。我表现得像是有深厚生活经验的人,兴奋地说,可能就是这棵树的香味。继续走了一段路后,我再次闻到这个气味。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柠檬茶的味道,是冬阴功那酸酸的气味。有些泄气,但我没有说出来。

没有人表达出不耐烦,也没有人想更进一步,我们决定离开了。在摸索出口的路上,兴许是已经不用维持相谈甚欢的面基标准,又或者从一个多小时的散步中,关系的熟稔度悄然增加,他问起我的性经历。特地压低了声音,但眉间耸动。或许他很早就想问了。

既然我们还没有走到那一步,或许也不会有那一步,我突然乐意回答起来,说我如何在此前的床事中,像假装高潮的女生一样迎合对方。对方问我爽吗,我说爽。让我喊爸爸,我就喊几声。有一位曾问我,他的是不是我见过的最粗最大的,我勉强憋出一个肯定,默默在心里翻白眼,此后再也没有和他接触过。我可以妥协,但不要太为难我。

我把我表现出来的,和我当时所想的,一并告诉他,恶作剧一样观察他的反应。他说,他也会在做的时候问对方爽不爽。我说,这还能怎么回答呢?总不能说不爽吧?他尬笑了一阵,不再说话。

我们终于找到了公园的出口。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在地铁站分别后,软件上收到他的消息,邀请我去他家里吃饭,作为我今天大老远跑来的补偿。我突然想起,在讨论性别暴力事件时,经常看到的一句话:女生答应到你家并不意味着答应和你睡。这样的标准,在界限暧昧的同性恋往来中吗?我知道他在问什么,也知道自己的回答意味着什么。也会想,在听过我那阵牢骚后,他基于怎样的想法提出这个邀约。最后回道,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吧。

可能是因为待业的这几天,实在是,太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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