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三十八章 理想主义者的反抗

“你在哪里?”姚乐又问了一次。


林培叹了一口气回答:“海军码头。”


“在那里等我。”姚乐斩钉截铁地说。


姚乐飞快地换了身衣服,又拿出口袋里的传单,对照着在手机上输入了那个链接。链接里是一个音频,姚乐找出耳机戴上,点了播放便出了门。


酒店离海军码头不远,走二十分钟便到。姚乐一边小跑着,一边听着音频里的内容。这是一段对话,发生地点非常安静,没有任何背景音,其间夹杂的离得很近的衣服摩擦声提醒着听者这是个偷录的对话。对话的两个人的声音一近一远,但是能清楚地听到两个人都说了什么。


较远的是一个很像R教授的声音:“你这次开题答辩准备得很不好,我的专业意见是不同意你开题。但是这件事我还没有决定,具体结果是什么还是要看你自己的表现。“


较近的是一个被处理过的女声:“我一定会努力补足答辩那天的不足。您有什么修改意见,我这几天一定马上落实。”紧接着是纸张翻动的声音。


静了一会儿后,酷似R教授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个是XX酒店的房卡,你想好了今晚可以来找我。”


音频在此处戛然而止,内容短,重点清晰。姚乐又反复听了几遍,在脑子里进行了简单的分析。这句话里的暗示并不隐晦,可以很容易听得出他是什么意思,但用它作为R教授性骚扰的证据却显得牵强。且不说很难证明这个说话的人就是R教授,即使他承认了说话的人就是自己,他也完全可以对他这句话的意思进行狡辩。虽然对于这种指控能拿到这样的证据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这证据确实多少有些隔靴搔痒的味道,并不构成一击致命的力量。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姚乐想不太明白,林培是从哪里拿到这样的证据的呢?姚乐并不怀疑林培会为了给孙明珏出气而造假,但他敢突然在涉及整个领域的学术会议上把这证据毫不遮掩地抖出来,她却拿不准他到底有多少把握。她认识的林培善良正直,却并不是个精于世道的人。她害怕这只是林培出于理想主义的一次冲动,却没有全面合理的规划。姚乐在晚宴厅看到匆匆发传单的林培时第一反应便是为林培感到担心,现在听了音频更为这音频里的女生担心。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是林培这么大剌剌地亲身进去发传单,被认出来并不是毫无可能。她害怕最后林培被找到,却又出于义气不肯给出一个合理的音频来源,R教授会反咬一口告他污蔑。况且R教授一定知道这个录音里的女生是谁,他们这样鱼死网破地一番争斗,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到R教授铺天盖地地打击报复。


姚乐一路跑到海军码头,看到林培早已在码头入口的建筑物前等着她。林培上学期已经提前毕业,搬到芝加哥工作。这是林培毕业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姚乐本打算会议结束后去找他好好叙旧,没有想到提前见面却是出于如此原因。


姚乐向林培跑去,湖边风大而凉,像刀子一般割着她的脸,迷着她的眼。她跑到林培面前,发现对方瘦弱的身体在风中微微发着抖,她感到一阵心软,本想责怪一下林培太冒失,突然又于心不忍,把话咽了回去。她沉默着拉上林培走进了室内,拉上林培的时候只能感觉到他整只手异常冰凉。室内暖气扑面而来,姚乐的眼镜上迅速结了一层水雾,整个世界模糊了。她在这一瞬的模糊中放纵地想,也许自己也可以这样不清不楚下去算了,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反正还没其他人看出来传单是林培发的,不若走一步看一步,不要为不知是否会到来的危险而自寻烦恼。


姚乐把眼镜摘下来,拿衣角慢慢擦着,感到身边的林培依然发着抖。眼镜清楚了,她也冷静了。她抬头说:“我们去前面买点热东西吃。”


两个人买了点快餐,在附近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林培大口吃着,姚乐一直看着他,她想自己可能一直都没有完全认识他。他的确是那个为了S教授的事业可以忍下C教授学术文章造假的林培吗?为什么可以这么莽撞、这么不计后果呢?


林培很快吃完了,他擦擦嘴,斟酌着说:“乐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这个事不是我一时冲动,我计划了很久,一定万无一失。你看我本来就不是流体方向的,我认识的流体方向的人也都不会参加这个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千万人,而我只是个会议之外的无名小卒,如果不是你在场,根本不会有人认出我来。”


姚乐皱着眉问:“那你知不知道隔壁就是控制方向的会议?流体方向没人认识你,控制方向总有吧?”


林培说:“所以我戴了帽子口罩啊!而且即使在控制方向我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一篇文章都没发表过,根本算不上学术圈的人,除了咱们学校的同学谁会认识我?我进去之前观察过,确定周围除了你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才进去的。”


姚乐放心了一些,又问:“那音频里那个女生呢?R教授不会不知道她是谁吧?”


林培说:“她早就毕业回国了,而且没有留在学术界,R教授已经不可能找到她了。”


姚乐疑惑道:“那你怎么拿到这个音频的?”


林培喝了一口热可可,不再发抖后显得更从容:“我有个学长的女朋友也是学流体的。她这学期想申请博士,本来想找R教授做导师,我当时想到明姐的事情就旁击侧敲地提醒了她。她听懂了我的暗示就去查了一下,是她找到的这个学姐,拿到了这个录音。你听到的这个录音其实只是处理过的一小部分,完整的原版录音当时是提交给了学校的,但是学校调查后说证据不足没法定罪,就不了了之了。据说也是因为这个调查之后,R教授就变得更谨慎了,不叫女生去酒店了,只让她们直接来办公室,而且凡是可能被录音的场合,他都会假装不认识那些女生,所以后面的人一直拿不到证据,学校也正好以这个理由不展开调查。我当时拿到录音后很生气,就想了这个方法。既然找学校调查得不到支持,那不如曝光出来,让舆论解决问题。这个音频我处理得很仔细,外人不可能知道这个学姐的身份。而且这个调查是在学校备过案的,学校的调查资料又不保密,能拿出音频的不止学姐一个人,所以很难说这个告密的人是谁。”


姚乐继续问:“可是她为什么会想到要录音?这段音频的内容听起来,她一开始是不知道R教授的目的的。”


林培说:“她一开始的确不知道。但是当时她开题报告没有发挥好,被R教授约谈的时候,她的一个学姐一再嘱咐她开会的时候一定要悄悄录音。她说她先开始不明白这个学姐的用意,只是照做,后来才明白为什么。”


姚乐仔细揣摩着林培的话,觉得逻辑说得通,也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后患,放心下来。她问:“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现在这个事已经不止咱们学校知道了,而且公开给了整个流体届。迫于这个压力,学校也要开始调查,那之前那些被压下来的报告都会被重审。乐姐,你不想为明姐和其他和明姐一样的人讨个公道吗?”


林培说到这里眼里突然迸发出了光亮。姚乐看着他闪光的眼睛,嘴边慢慢露出一抹微笑。工作后的林培成熟了,也想得更多。但世故的增长并没有让他变成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理想主义的光芒和对公平正义的追求依然在他眼中心中闪耀,他的胸膛里跳动的依然是一颗拳拳的赤子之心。


“你不想为她们讨个公道吗?”当然想!姚乐被这句话问得心潮澎湃起来,林培给在这件事上感到莫大压抑的她指出了一条无能为力以外的路。虽然这条路并不是那么优雅,但是给整件事带来了新的可能性,姚乐突然又感到了希望。她压着心里的激动问:“我们要告诉明明吗?”


林培摇摇头:“先别说,等成功了再说。我不想让她再失望一次。”


2018年3月23日,姚乐在机场等待从芝加哥回学校的飞机。她在手机上刷到一条新闻:“总统于昨日签署《中国经济侵略备忘录》,宣布对一系列中国货物征收进口税,每年税额约600亿美元,以惩罚中国对美国知识产权和商业秘密的盗窃。”


她沉默地看完了整篇新闻,又点开了接下来的三篇。


2018年3月25日,姚乐在校车上听到后座两个学生的对话,讨论中国是否在通过科研与商业合作的名义抄袭美国的关键技术。一个学生斩钉截铁地说:“我非常确定,他们一定这样干了,不然学校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中国人?”


2018年3月28日,姚乐在系大楼的茶水间里听到几个教授的对话,讨论政府是否可能出台政策限制中国籍的教授和学生参与一些科研项目。一个教授说:“现在我都不敢招中国学生了。”


姚乐轻轻地离开了茶水间。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她想:也许有一天,这里也会不再是一个可供选择的容身之所。她回到电脑前,打开了Google地图,缩放到能看到整个世界的尺度。大大小小的色块一块连着一块,却没有一块能让她的心产生强烈的悸动。那么多的名字,她却只看到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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