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三十二章 红色的横幅在北风中猎猎作响,却没有固定方向

第二天下午,姚乐和姜维踏上了去省会的列车。


一路上,姚乐悄悄观察着姜维,他一切如常,并没有因为昨天的事而对她区别对待。但因为这个一切如常,一切都不一样了。以前姚乐对姜维的感觉更多的是吸引、是喜欢,她可以很喜欢很喜欢姜维,但不敢爱上他。昨夜那番掏心掏肺的剖白之后,姜维一如既往的温柔让姚乐觉得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上他了。世上本就没有天生的爱人,我们在对方身上花时间、动心思,互相了解、互相妥协、互相磨合、互相信赖、互相依靠,才会最终收获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爱人。


从前的姚乐总是小心地和所有人都保持一个距离,束手束脚地避免着一个禁区。现在她和姜维之间没有这个禁区了,就再没什么可以阻止她向他靠近。推心置腹、披肝沥胆之后,她筋疲力尽却通体舒畅。


姜维低头看着手机,突然捅了捅姚乐说:“丁道远让我们明天一起去接亲。”


姚乐疑惑道:“咱俩也去接亲?我跟他有那么熟吗?”


“我们原来毕竟是室友,同吃同住的情谊还是有的。他说人多点热闹,让我们去凑个数。”姜维指着新来的一条消息微微一笑,“他还说:‘如果接亲的时候新娘那边出的题太难了,让姚大学霸帮着解一下。’”


姚乐探头看了一眼他手机屏幕,抬头说:“他找我解题,跟你说干什么?”


姜维说:“那我哪知道。他估计看到我们俩一起回来了,还一起来参加他的婚礼,猜到了什么呗。你信不信,明天咱俩的位置肯定会排在一起。”


姚乐撇撇嘴:“咱们这种临时加塞儿的宾客,还能有几个?不排在一起还能怎么排?”


姜维瞥了她一眼,勾嘴角一笑:“那你就不知道了,他可是我俩的资深cp粉。他大学的时候就跟我说,我俩挺配的。”


姚乐抿嘴笑着,假装没听懂:“我看你跟他是挺配的。”


姜维白了她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傻”便看向窗外不说话了。


姚乐看着姜维的侧脸,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悄悄把手塞进了他的衣兜里。姜维依然看着窗外,一只手却也伸进兜里轻轻抓住了姚乐的手。两个人都仿佛无事发生,盯着窗外谁也没有看谁,红晕却悄悄爬上了脸颊。


姚乐附在姜维耳边轻轻说:“我给你看个东西呗?”


姜维转过脸,脸上残红未褪。他调整了一下不自然的神态,然后问:“什么?”


姚乐一脸神秘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拉起棉袄外套的袖子,露出自己的手腕。手腕上赫然挽着一串菩提子。她笑着说:“你之前说它戴久了会变色,好几年没戴了还会变吗?”


姜维诧异至极,脱口而出:“你没有扔掉?”


姚乐说:“我怎么会扔呢?我之前只是收藏起来了,昨晚上又找出来戴上了。”


这串菩提子是大三时姜维送给她的礼物,棕黄色的圆珠上有细密的黑色纹理。送给她的时候姜维告诉她这叫龙珠,如果她戴得时间久了珠子会越发颜色深、光泽亮,最终变得通体深红。收下这件礼物的时候,她曾经甜蜜地想:“那我应该天天戴。”大四之后,这串菩提子让她触景伤情,便被收进了首饰盒中,又锁进了柜子里。


姜维拉开自己外套的拉链,手伸进脖颈间,缓缓从衣服下抽出一串菩提子。姚乐第一眼便看呆了——这一串菩提子和她的那一串几乎一样,只是珠子比她的更大一些,而珠子的颜色亦深得多。姜维一笑,解释说:“这两串本来是一对。”


姚乐也笑了,戴着菩提子的手去牵姜维的手,又接过他脖子上的菩提子仔细打量。多险啊,这么浪漫的事,自己差一点就不知道了。


列车缓缓驶入车站,驶入久违了的省会,好像时光机驶入他们的过去。姚乐和姜维牵着手又一次踏进了大学的校门,来赴一场过去的约。顺着进校门的小路向内走,路的尽头是熟悉的逸夫楼。正是中午下课的时间,以逸夫楼为起点流出自行车织就的长河,长河沿着楼前的长坡倾泻而下,沿途分出支流,流进一片片宿舍区和一个个食堂。一辆自行车飞驰而过,年轻的男孩飞快地蹬着车,车后座的女孩一手挽着男孩的腰,长发被风撩起。自行车经过姚乐时打了个偏,男孩回头对姚乐喊着抱歉,脚下却没停——快点到食堂能多打到几个菜。


姜维拉过姚乐,指着他们飞速离去的背影问:“蹭着了吗?”


姚乐微笑摇头:“没有……不过有点羡慕他们,我大学时候没有过这种体验。”


姜维神秘地眨眨眼说:“嗯,确实可惜了。我大学时候的那辆车有前杠没后座,带人应该更有意思。”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沿着小路继续前行,路边是校园里的一个人工湖,湖水静默,包围着湖心凉亭一座和周边破败枯萎的残荷。姜维停下来盯着湖面,突然说:“这场景让我想起咱们大三时候的春游。”


“春游?”姚乐努力地扒拉着她的记忆,一些明媚的景象才从尘封的记忆中挣扎出来一一跳进了脑海:头顶的大太阳,浩渺的湖水,前行的同学,背上的零食,走路时会偶尔碰到手的他,还有一整日的欢颜笑语。她突然惊喜地叫道:“哦,对了,春游,去北湖!”


姜维说:“你都忘记了吗?那天我真的很高兴呢!虽然春游前一天我还在担心你会突然说不去了,要去自习。”


姚乐说:“怎么会?自习是自己自主时间里的事情,集体活动还是要参加的。何况我也很想和你出去玩呀!”姚乐突然变得极度兴奋,为这失而复得的回忆——她想起从加州回去的那个晚上,她懊恼大学时自己没有给姜维留下任何开心的体验——可原来只是自己忘记了!曾经被抛下的失落,被潜意识里的自卑催化,让她只会频繁地去复习那些自己责备自己的瞬间,在自虐的快感中获得内心的平衡。


姚乐感叹:“我怎么会忘了呢?咱们班四年也就春游过那一次,应该印象深刻才对啊!”


姜维说:“本来那一次都不会有的。其实那次春游是因为丁道远说看我们发展太慢了,要给我们制造机会。”


姚乐诧异:“是为了我们吗?原来他对我们的事这么上心哪。”


姜维点头说:“嗯,他说咱们班女生那么少,能在班里出一对不容易,他必须全力支持。”


姚乐笑得不能自已:“哈哈!那我可得感谢他了,明天婚礼的红包我再给他加500。”


姜维说:“精神可嘉,但是组织的活动实在不够走心。心血来潮就要去春游,真的成行的时候都快夏天了,那么热的天绕湖步行,我买的草莓都被晒化了。你这个500应该给他打个三折,多出的钱给我,补偿我的草莓钱,还有后面两天全身酸痛不能自习的误工费。”


姚乐记起了那个淌着红色汁水的袋子,和袋中若隐若现的化成一团的草莓,又心酸又好笑。今天知道了那么多过去不曾知道的事情,她发觉曾经的自己其实很被关照,即使是自以为不熟的丁道远,也在背地里为自己的事操着心。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和记忆中的丁道远也瞬间亲近了几分。


熟悉的校园因为这些刚刚得知的旧事变得充满了新鲜感。姚乐四处张望,眼睛贪婪地攫取着眼前景象,她要统统重新记下,复刻自己曾经在这里留下过的最美好的青春。她要记住这些树,记住这些路,记住这湖水,记住这凉亭,记住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记住头顶一条接一条的横幅。


横幅……还有横幅上的“坚定”、“拥护”、“支持”、“特色”、“主义”……每个字眼都很大,具体含义却茫远。红色的横幅在北风中猎猎作响,却没有固定方向。


不然横幅就不记了吧,她在这校园里读书的时候,这些横幅还不在这里,记下了它们回忆就不准确了。


终于走到了逸夫楼。中午是逸夫楼最安静的时候,姚乐和姜维走到当年常常一起自习的教室,姚乐踮起脚尖从后门的玻璃窗朝教室里望,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了三五个学生,或趴在桌上午休,或埋头在书堆里苦读——一如当年备考时的姚乐和姜维。记忆又一次袭来:和她在教室里悄声讨论问题的姜维,起身为她去走廊尽头打热水的姜维,坐在她身边认真背单词的姜维。姜维认真自习的样子其实很好看,他会很自然地摆出一个安静又慵懒的姿势,这样的姿势让他的身肢舒展开来,美得如同一座雕塑。姚乐想起自己曾经常在背书之余偷看他修长的手指和细瘦的脚踝,这私密的回忆好像冬天干燥的风,吹得她满脸红扑扑地烧,她在这一阵灼烧中忘记了横幅。


逸夫楼的宣传栏里贴着本周文史艺术讲座的海报。这所学校的文史艺术讲座创办已有三十余年,在全国同类院校中极富盛名,高朋满座,嬉笑怒骂,精彩纷呈。在姚乐的记忆里,文史艺术讲座之精彩,几乎场场爆满——这里是理工科的莘莘学子们从公式和实验中偶尔抬头,谈古论今,仰望另一片文化天空的地方。


姚乐兴致勃勃地跑向前查看讲座内容——讲座题目:《马列主义在钢铁热处理中的应用》,主讲人:材料学院XX教授。这是什么意思呢?她茫然地想自己是不是看不懂中文了,于是下意识地看向姜维,希望身边唯一的人能给她解释解释。但姜维也只是尴尬地笑着评论:“咱们文史艺术讲座的内容,还真是越来越深奥了。”


是偶然也是必然。


姚乐转移了视线,问:“你印象最深的一次文史艺术讲座是什么?”


姜维想了想说:“应该是大二的时候听的一场明史讲座,借古讽今,鞭辟入里。你呢?”


姚乐思考了一下,回答:“应该是我还没来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高中组织优秀学生来省会几所大学参观,我在这里听了我人生中第一场文史艺术讲座,第一次学到了程序正义的概念。”


姜维问:“讲的是什么?”


姚乐回答:“李庄案。”


姜维了然地点点头,然后他们各自沉默。今天大概吃得有些多,需要一些安静的时间来消化。


“乐姐?!是你吗?乐姐!”身后传来惊喜的喊声。姚乐回头,一个穿着白T恤的小个子男生朝自己跑来。“夏冰!”姚乐也同样惊喜地喊。


姚乐和夏冰简单地问候了近况,姚乐又向姜维介绍:“夏冰是咱们系的学弟,今年大四,我们以前一起做过项目。”


姜维和夏冰互相问过好,姚乐问夏冰:“下学期就要毕业了吧。毕业后去哪里定下来了吗?”


夏冰语带得意地说:“嗯,已经基本确定保送易老师的直博了。”


姚乐赞叹说:“恭喜你啊!易老师是个好老师,跟着他前途无量。那现在你可以好好享受毕业了,尤其可以好好期待一下毕业狂欢会。”毕业狂欢会是这所学校毕业季最受瞩目的一个环节,已经数不清是从哪年开始的,本是学生自发的活动,但经过多年的发展已经成为学校的一个特色传统。毕业典礼结束后的那个晚上,全体毕业生会聚集在学校的中心操场,一起载歌载舞,狂欢告别,狂欢结束后又会一起从学校的中心操场出发,以院系为单位在校园游行,直至半夜才会纷纷散去。


夏冰遗憾地回答:“哎,今年毕业狂欢会要取消了。”


姚乐和姜维吃了一惊,在姚乐看来,学校对这个传统的态度一直是默许,甚至支持的,最好的证明就是在狂欢会那天晚上,毕业生宿舍的门禁会全部从往日的十点半推迟到十二点以后。作为学校多年来最受学生喜爱的传统,毕业狂欢会会被取消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姚乐圆睁着眼问:“为什么?”


夏冰说:“咱们今年换的新校长一上台就痛批毕业狂欢会,说我们唱的歌、跳的舞都是拿来主义,有伤风化。他说我们学校应该走含蓄矜持的风格,发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所以今年的狂欢会取消,改成民乐音乐会,由学校的民乐团演出,还要求演出人员全部穿汉服。场地也改成了学生活动中心的报告厅里,全部毕业生肯定坐不下了,只有学生代表可以凭票入场。今天早上我们还在讨论咱们系的几张票该给谁。”


姚乐听懵了。姜维说:“这个新校长上任的时候我就听说了,据说之前是规划局的领导,怎么会来学校当校长呢?”


姚乐更加震惊了,向姜维确认:“怎么会这样?咱们学校的校长不是一直是院士吗?规划局的领导不可能是院士吧。”


夏冰说:“那肯定不是,他连博士都是在规划局工作期间在职读的,这么些年都在政府工作,也没有什么学术成就。不过听说他当上校长后,学校准备给他申报院士。”


姚乐愈发觉得荒唐:“没有过硬的学术成果也能申报院士?这申报材料怎么写啊?而且自己不是学者的人,真的能当大学校长吗?这样怎么领导学术?”


夏冰说:“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我的想法也变了。校长既是学者,也是官,如果找不到会当官的学者来当校长,那直接找个官也可以。至少这个校长来了之后,咱们学校都变得硬气了,就比如之前咱们东门旁边那块地被强占,前面几任校长都没法解决,这个校长来了一个月,带着警察直接就把强占的那些建筑拆掉了。现在那块地上都开始建博士生宿舍了,我以后指不定就住那里。”


姚乐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夏冰话音刚落便立刻反驳说:“偌大一个学校的地被强占,却一直求告无门,非要等到一个官来做校长之后才能解决,我觉得这根本不是院士校长的问题。”


姚乐话还没说完,姜维立刻干咳起来打断了她,夏冰亦眼神闪烁,不敢吭声。姚乐意识到自己又口无遮拦了,立时闭嘴。一时间三个人一齐噤声。


告别夏冰,离开逸夫楼,姚乐一直闷闷不乐。姜维逗她,她也闷不吭声。姜维只得劝慰她:“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但是有些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就这么大剌剌地说。你自己说完过两天就走了,当然可以随心所欲一些,可夏冰还得在学校待到博士毕业呢,刚刚咱们说的话要是被人听到,可能会给夏冰惹麻烦的。”


“你这样说我更憋屈了。我只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就可能给夏冰惹麻烦,这件事本来就不合逻辑。”姚乐喃喃地抱怨,“我还说要有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的自由呢,结果现在连说句话的自由都没有。”


姜维揽着她的肩,伸手摸摸她的头,宠溺地笑了一下,没说话。他们走出逸夫楼,回到校园内的小路上,继续在那些横幅下穿行。红色的横幅在北风中猎猎作响,却没有固定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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