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 第二十三章 既有高山景行便也有不上台面

姚乐端着一杯水站在孙明珏的门口,低头盯着杯中的水和着门缝中透出的断续的呜咽打着小颤儿。她已经这样站了十分钟了,却还没想好要不要敲门。


姚乐想进去安慰孙明珏,却又拿不准她到底是不是希望被打扰。她甚至不确定孙明珏是不是希望被听见,她其实哭得不大声,可惜这老旧的房子实在不隔音,还是被姚乐在隔壁房间听见了。姚乐也没有什么类似经验作为参考——她从来没见过孙明珏哭,天才少女似乎一生都非常顺遂,生活中那些小打小闹似的小挫折根本进不了她那颗被幸福如意填得满满的心。


姚乐最终也没有敲门,她只是把水放在房间门口,然后给孙明珏发了一条消息:“明明,我在门口放了一杯水,你要是渴了就出来喝一口。你要是想找我,我就在隔壁房间。”没有回复。过了一会儿,姚乐听到隔壁房间的门开了又关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张望,地上的水不见了。


之后的几天,姚乐都没有怎么见到孙明珏,天天雷打不动去办公室为学术大业奋斗的天才少女突然旷课旷工了,在家时她的房门也总是紧闭着。姚乐发现冰箱里的食物减少得很慢,有时候一整天只少了两瓶酸奶。她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可是她猜不到会是什么样的大事。她问孙明珏要不要跟自己聊聊,可是孙明珏说让她先一个人待一会儿。姚乐感觉孙明珏暂时没准备好,但依然需要有另一个人的陪伴,只是这种陪伴要有些距离,要非常安静。姚乐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能为她做些什么,可能只能做顿饭了吧。


一个傍晚,姚乐回到家,孙明珏却没有再独自待在房间,而是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窗外发呆。姚乐走近前,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窗外那棵大松树。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厚厚的积雪堆满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平面,一丛积雪压在松树最大的枝桠上,原本向上挺立的枝桠被这不堪的重量完全压弯在地。孙明珏听到姚乐走来,回头看向她。孙明珏的脸色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或张皇失措,但倦色明显,一直神采飞扬的眼睛也失了光彩,只剩两洼暗淡的黑。


她干裂的嘴唇轻轻开阖,沙哑的声音从唇缝中挤了出来:“乐乐,我们聊聊吧。”


姚乐连忙走过去,坐在孙明珏身边:“聊,我听着。”


孙明珏几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还没开口眼泪却先淌了出来。姚乐忙揽过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她顺势把脸埋进了姚乐的肩窝。良久,孙明珏停下了细小的抽噎,她抬起头,满脸通红,泪水把前额的刘海都拧成了一缕一缕的,双眼有些浮肿。她先擦了擦姚乐肩头的衣料:“对不起,把你的衣服都蹭脏了。”


这时候还能想着别人的孙明珏让姚乐感到一阵心疼。姚乐帮她把刘海往一边捋了捋,说:“没事的,不用在意这些小事。想哭就哭,想说什么就说。”


孙明珏哑着嗓子小声说:“那天我去找R教授,但他根本没有打算和我讨论考试那天的问题。他问我知不知道资格考试的结果要下个月才会出来,又告诉我,考试结果一般取决于两个考官里资历更深的那个人的意见。”


姚乐想了想问:“所以他的意思是你过不过完全他说了算?”


“嗯……”孙明珏低着头,剩下的话一句一顿,像在极其粗粝的地面上推动一件重物般滞涩,“……然后……他……抱住了我……”


姚乐瞪大了眼睛,这一句话瞬间将她的大脑清空,只剩了全然的错愕与始料未及。


孙明珏继续低着头小声说:“我推开了他,可他又说,如果我改变主意,在出结果前的每个周日早上都可以去他办公室找他。”


姚乐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继而紧紧地抱住了孙明珏。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希望能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会支持她,帮助她,尽全力保护她。姚乐闭了闭眼,脑中说不清是太空还是太满,什么想法都成不了形,各种乖张的情绪在整个胸口乱窜。


她很愤怒,她很心疼,她更失望。过去的自己站在学术圈门外,看到的是高门大殿,云中楼阁,深不可测,遥不可及。如今一脚踏进学术圈门里,却发现里面其实也不过是另一个人类江湖,既有兰心玉质便也有污秽龌龊,既有高山景行便也有不上台面。


孙明珏在这件事面前似乎经历了很长的否认阶段,但是却一直没有多少愤怒。在她和姚乐所有的对话中,她从来没有用过“性骚扰”这个词,似乎一直都在回避正式定义这段经历,即使她们都知道这就是赤裸裸的性骚扰。之后的几天,她偶尔会问姚乐:“是不是我想多了?他是不是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在姚乐坚决地否定之后,她又会重新沉默地陷入深思。姚乐甚至觉得她对孙明珏的爆发有些迫不及待,她希望她能马上狠狠地、咬牙切齿地骂R教授一顿,让一切负面的情绪和评价都投射在那个该承担的人身上。然而,她没有咒骂,也不找谁倾诉,脸上偶有泪痕,可是即使流泪也是悄无声息的。她仿佛一夜间失去了与世界产生互动的欲望,身边的一切都与她没了关系。姚乐觉得她现在的状态应该更接近不知所措,她的才华,她的骄傲,她过去十几年的生活经验,此刻都帮不了她。


所以姚乐要帮她,不仅仅要在感情上支持她,也要做一些更有建设性的事。她悄悄上网查了查教工对学生性骚扰应该怎么办,尤其是学校对教工性骚扰事件的政策和处理流程,整理成了一个简练的笔记,想等到孙明珏缓过来便给她看看。不管最后她打算怎么处理,至少她应该知道她有哪些选择。她还想找找过去有没有类似的事件作为参考,可惜找了很久也没有太多收获。类似事件的记录寥寥无几,只有社交网络上留有一些模糊的记载,也找不到最终处理结果如何。


姚乐还需要帮手,她发觉自己一个人是不够的,孙明珏需要更多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与世隔绝可以帮助我们暂时逃避,却永远无法带领我们走向和解。真情是最好的良药,去驱散孤独,去陪伴一个人走出创伤,一步步回到生活的正轨上来。在征得了孙明珏的同意后,姚乐叫来了林培。三人在一个周六的晚上围坐在姚乐与孙明珏家中的餐桌上吃晚饭,姚乐以最平静简练的话语把这个消息像炸弹一样投在了餐桌上,炸得林培半晌说不出话,也做不出除了惊讶之外的任何表情。


三个人心事重重各自扒完了碗里的饭,平日里嘻嘻笑笑的好友们今日谁都笑不出来了。林培看了看窗外,对孙明珏说:“明姐,今天雪停了,咱们出去走走吧。”


孙明珏看着他,又皱起了眉头,身子一直没动,似乎很不情愿动弹。林培走到她身边,继续怂恿说:“出去走走吧,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孙明珏拗不过他的坚持,只能道:“好。”


三人穿戴整齐,三只包裹严实的球蹒跚地滚出家门,沿着屋外的小路在小区里游荡。林培的嘴藏在巨大的围巾里,却一直不停,时不时便找件趣事来说。姚乐在一边听着觉得好笑又有点笑不出来,孙明珏虽然也没有很多反应但似乎还是听进去了,表情看起来轻松了不少。林培看到有效果,便不停朝姚乐挤眉弄眼,让她配合着笑出声来,想用四周热烈的氛围感染孙明珏。


姚乐这时候才深切地体会到告诉林培的最大好处:他和她的思路不一样。姚乐的本质是实用主义,她情绪化的时间很短暂,几乎是立刻就进展到了“怎么办”的阶段。然而她一直准备着,想从战术上帮助孙明珏,却总无法找到孙明珏心情足够好的时间点去开这个头。林培则没有从该怎么办下手,而是优先解决孙明珏情绪的问题,让她能更快地振作起来。这个思路似乎对孙明珏更适用。


雪是那天早上停的,白天还出了太阳,地上积雪化了不少,但是晚上的气温依然很低,地上冻出了一块又一块的暗冰,路并不好走。但现在姚乐和林培都在想办法配合着逗孙明珏开心,便在走路上有点心不在焉。


“哎呦!”刚走到一个斜坡顶上,姚乐便不小心踩上了一块暗冰,一出溜滑倒在地,随即保持着半坐半卧的姿势一路滑到了坡底。她一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边朝身后大喊:“诶,这里地滑……”话刚喊完,她便看到林培三两步跑到了她滑倒的地方,然后以和她一模一样的姿势一屁股摔坐到地上又一溜滑到坡底。姚乐眼见着一颗黑色的大球从坡上滚下,一路激起雪粉飞扬,直滚到自己面前才四脚朝天地停下。林培四肢并用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回头朝坡顶看了看说:“诶,确实很滑。”


姚乐揉着磕疼的手肘,鼻孔喘着气,像拖着条蒸汽的火车头。她无奈地看着还在脚下挣扎着要起身的林培说:“跟你说了那里地滑,你还专门往那跑?”


林培摆摆手说:“我就是想亲身验证一下这地有多滑。”说完他朝姚乐眨眨眼,又向着坡顶努努嘴。


姚乐抬头一看,孙明珏抱着肚子蹲在坡顶,望着林培止不住笑。林培提高声音对孙明珏喊:“诶,明姐你不试试?真的很滑啊!”


孙明珏站起来朝他俩走来,脸上笑意还没有淡去:“我没你那么神经,敬谢不敏了。”


姚乐看着孙明珏笑着走来,心里如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转身对林培说:“诶,林培,你知道这人的智商是分等级的吗?世上一等智商的人,是看到别人跌倒了自己就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二等智商的人是自己在一个地方跌倒了就不会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三等智商的人就是你这样的,看着别人跌倒了还非得去同一个地方试试跟着跌一次。咱们明明是天才少女,一等智商,怎么可能跟你这种三等智商的缺心眼似的。”说完,姚乐看看孙明珏,孙明珏扬脸朝天哈哈大笑。


林培也笑着走到姚乐身旁,两人在背后轻轻击了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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