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七章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要和我走一样的路,做一样的人

新学期如约而至。导师们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博士生们也收起了寒假里刚蓄起的懒散劲儿。


姚乐和孙明珏每天八点都会一起出现在办公室里,但其实同为博一的两人每天的学校生活却不大一样。姚乐的导师S教授是个年逾六旬的老头,身型消瘦,蓄着一脸络腮胡子,两条眉毛略向下撇,尾部还吊着几根长得过分的杂毛。虽然对于正职教授来说并没有退休这个概念,基本上默认生命不止、学术不息,但S教授毕竟年纪到了,江湖地位也到了,所求不多,对很多事都看得开。你若去向他请教些学术问题,总会捎带些附赠的人生道理回来,总之S教授境界拔得非常高,高得有点落不了地。姚乐觉得他面上言语间总有些高深莫测,配上那一看就有些年头的胡子眉毛,还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S教授对学生的要求不紧,讲究循序渐进,前两年以打基础为主,故而给姚乐安排了三门专业课,再加上研究要求,一个学期安排的满满当当。


孙明珏的导师G教授则是个刚刚从教三年的助理教授,正是冲击终身职的关键时期。G教授对孙明珏的期待非常高,几乎是把终身职大计半数押宝在她身上,期待着她能三年内产出几篇高引期刊文章,老师光荣tenure,学生提前毕业,两人一起走上人生巅峰,还可以顺便省下之后两年的科研经费,再多招两个学生。孙明珏选择进入G教授实验组就是因为G教授给她画了一个三年毕业的大饼,她觉得很符合她这种批发式跳级的天才少女人设。在这漫天飞大饼一般的工作方针指导下,孙明珏基本没有几门课,G教授要求她完成系里的基本学分要求即可,甚至好几学分都是用研究时间代替的。因为这样的差别,两人每天到了实验室就开始了截然不同的一天,姚乐整天穿行在教学楼里上课、答疑、小组讨论,而孙明珏则在实验室坐定,与文献和仿真死磕一天。


这个学期姚乐的安排也稍微有了点不一样,主要是因为S教授让她去找系里另一个教授,和他学习一下他们研究组前两年开发的一套新算法。如果要给控制方向的教授们细分一下类型,一般能分成两类,应用型和算法型。应用型也叫钉子型,一般在某个应用领域很有经验,研究内容也大多是寻找不同的算法去解决这个应用中的不同问题。算法型也叫锤子型,一般对算法本身更有建树,研究内容也大多是不停开发新算法,然后证明其收敛性、稳定性等各种性能,周而复始。控制方向的合作很多是钉子锤子之间的合作,一方提供应用背景,一方提供算法,这种组合往往能效益最大化,钉子得到算法支持,而锤子有了钉子也更容易申请科研经费支持,故而控制方向的教授们每天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锤子们与钉子们凑在一起研究如何排列组合可以再申请一个项目。S教授本人是个钉子型教授,而他让姚乐去找的B教授就是他给姚乐找的锤子。


B教授比S教授稍微年轻,虽然也是奔六的人了,但是自我定位是正值壮年,研究热情依然很高,故而对学生管得也很严。他们研究组的博士生的生活比孙明珏这种目标是要把画饼吃进嘴的博士还紧张,甚至能在新年当天收到导师的查岗邮件。B教授名Shaw,中间名和姓都是B,有好事者将其全名写作Shaw B. B.,并据此赐其中文诨名一枚,曰“傻逼逼教授”。此名由谁所起已不可考,只知道是他研究组内中国留学生代代流传下来的,官方说明是“此名重在表达对B教授几十年如一日的高压管控之不满,但最后的叠词又弱化了此名的恶意,还带了一点蠢萌的感觉”。在调侃老师的方面,研究生和小学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人类不死,谐音梗永不落幕。


B教授前两年宣布他想出来一个崭新的估计算法,可以估计输入输出都不可测的系统,仿佛空手套白狼,算法非常高深,形式非常优雅,推导过程可以洋洋洒洒写下二十几页,需要用的符号穷尽英文字母表、罗马字母表和希腊字母表都不够。当然唯一微不足道的小瑕疵就是欠缺所有算法都必须的收敛性证明,这也是挡住他发出下一篇高引期刊文章的唯一小阻碍。B教授这几年招了不少学生,还到处搜集不需要发工资的硕士生和访问学者来帮他做事,就是希望能集思广益,众筹一个收敛性证明,搬开小阻碍,让一直躺在他抽屉里蓄势待发的新算法冲出抽屉,去一本影响因子大于3的期刊上发光发热。如今S教授安排姚乐去与B教授学习他的新算法,B教授便也顺水推舟,立刻将她加入了每周两次的以收敛性证明为主题的头脑风暴会议,毕竟多一个人多一条路。姚乐也很感激B教授将她拉进这样的会议,既可以帮助她更快地掌握算法,也能顺便看看锤子组的学生们都学些什么课程,看些什么文献,补充一下自己知识的欠缺。姚乐看着会议邀请,觉得她在变成锤子钉子两相宜型学者的门外抬起了一只脚。


开学两周后,姚乐很好奇姜维的控制课程上得怎样了。毕竟在姚乐的印象里,这些数学性太强的课程不是姜维的兴趣所在。姜维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他的聪明不是在公式定理里打转。他脑子活泛,学新技术很快,总是能创造性地解决问题,是个天生的工程师。她思考了两天,给姜维发了一条消息:“控制学得还好吗?”


发了这条消息后,姚乐一直有些忐忑,她不想表现得太关心这件事,让姜维觉得她管得太多。消息界面一直显示姜维在输入,然而五分钟过去了,她却什么都没有收到。她突然有点烦躁,把手机丢在一边。没什么关系,大不了回到老死不相往来。


姚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看了一会儿自己的作业,可惜十分钟过去连题目都没有看懂,所有的单词似乎都拆成了一个个字母,在她的眼前翻飞跳跃,她却一个也抓不住。姚乐的办公桌突兀地震动了起来,她迅速拿起手机走出了办公室。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屏幕正中那个卡通头像上时,她却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把来电接起来。她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姜维为什么要和自己视频说。而且从流水别墅回来,她至多只是习惯了和姜维发文字消息,连发一条语音也不太敢,现在突然要四目相对,她怕自己没法表现得很自然。左右斟酌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接起了电话——她确实对姜维现在的状况有诸多好奇,而且刻意不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姜维舒朗的眉眼出现在屏幕上,姚乐觉得自己的心悄悄地漏了一拍。


姜维没有寒暄,开门见山:“那些课不是很合适,我退了。我选了几门工程应用的课程,动手做项目比较多,对硕士比较合适。”


姚乐对于这种直入主题的方式很受用,毕竟讲正事是她的特长,她会更自然。“嗯,我也觉得这种选择很适合你。”她客观地表达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观点。


姜维沉默了一会儿,微皱着眉仔细地打量着她,姚乐紧张地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又一次在心里复习起多年好友的剧本。姜维打量了一会儿,低下眼想了想后又朝姚乐看过来:“失望吗?”


姚乐笑了笑道:“怎么会?你和我本来就是不同的人,适合不同的课程很正常。”


姜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姚乐。姚乐要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坏了,脑子里的剧本开始全面崩盘,表情管理也要失了效。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自己要陷入完全的头脑混乱前鼓起了勇气。


“姜维。”姚乐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突然意识到从重逢那天到现在她甚至没有再叫过他一次。


姚乐非常缓慢又坚定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你要和我走一样的路,做一样的人。”


这话说得含蓄又直白,它可以是刚刚那个话题的延续,也可以有些更深刻的内容。姚乐希望姜维能听懂,她是在回应他一年前的那句宣判。当时的他走得那么决绝,但她希望他也是有留恋的,他没有这么快把他们的故事忘记。


姜维的眼神有几分闪烁,良久他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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