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泥可
朱泥可

大學生,關注犯罪、平權、媒介和幸福。

門後的毒

小區里一戶一戶人家的燈亮了起來,大多數人都已吃過晚飯。路燈也亮了,其下穿梭的人與車都比白天安靜了許多,某處的樓道里卻響起凌亂的腳步聲。

「誰呀?」門裡面傳來一聲稚嫩又響亮的詢問,是個小女孩。門外面是民警帶著幾個實習學警和公安特勤,他們手裡拿著鈍頭剪刀、證據材料封口袋、甲基安非他命檢測試紙盒和紙筆。

甲基安非他命檢測試紙是現場檢測被檢測者是否吸食冰毒的簡易手段,試紙變色則說明被檢測者近一周內可能吸食了冰毒。為了提高準確性,還要收集被檢測者的少量頭髮對其進行發檢,此舉能將時間延長至三個月內。

「派出所的。」民警再次叩響了這家的門。

「外面有人在敲門……」隨後隔著門又傳來一陣沈重緩慢的腳步聲。伴隨著的是女孩踩著拖鞋不停跑動的聲音,那稚嫩又好奇的提問也一直沒有消失:「你們是真的警察嗎?」,「你們是誰啊?」,「爸爸快點來開門!」

門慢慢開了一半,屋裡很亮堂,門外的人對上了門內一髮福男人不善的目光。男人有意識地擋著身後的女孩——扎著松松的馬尾,很多碎發從皮筋里逃了出來,穿著睡衣,還沒來得及收回好奇的目光就被匆忙過來的母親拉到臥室去了。時值夏日,進臥室的走廊口還掛著粉紅色的門簾,這別緻的設計把兩室一廳的住宅簡單地分隔開來。等到母女兩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簾後面,男人吼了幾句,叫她們不要出來。隨後男人開始慍怒,用方言低聲抱怨民警不該莽撞地敲他家門,「你們這種……穿著警服闖到家裡來,叫小孩子看見了影響多不好……」

無需民警向他說明來意,男人已經擺擺手,「我十幾年沒碰過了,早就不敢碰了。」當被要求尿檢時,他一邊在家裡到處找一次性杯子,一邊繼續用方言里的臟話抒發不滿,「那個時候才十九歲,現在我小孩都有了,你們這樣弄得小孩影響多不好。」

男人似乎看不得制服,每當民警走近,他的臉上都會掠過一陣不易察覺的驚恐與焦躁。剪取頭髮時,由於他留了個寸頭,根本剪不到足夠的長度,而一把鈍剪在自個兒後腦勺摩擦的感覺又讓他火氣大增,罵罵咧咧不肯配合。民警沒有強迫,做了無法剪取發檢用發的記錄,又帶著人像來時那樣走去下一家。


下一家養了一隻大型獵犬,還沒走上最後一級樓梯,連續的狂吠就已經叫人害怕。敲開家門後,狗依然在籠子里向不速之客做出警告的姿態。細看那還是一隻耳朵都沒竪直的奶狗,然而約半人高的籠子已經顯得逼仄。這家人有五口,同樣的,小孩被喊到了閣樓上去。他們都明白派出所是來幹什麼的,當公權力的監視從陰影中走到自己面前時,人的緊張是難免的,但他們都操演性地擺出輕鬆的姿態,客氣地招呼民警和特勤進屋。在這個時候,他們認為順從的姿態對於證明清白,亦即未作出任何越軌行為,是有益的。這家人的桌上還擺著吃剩的晚飯,大多是時鮮菜,做得很符合本地特色。民警跟檢測對象聊了幾句養狗和做飯的家常,在這過程中那人配合著相應的指令,從容地把尿端出來給特勤檢測,試紙未顯示有異常。

即使不被詢問,被檢測者都會主動解釋自己當初沾染毒品的原因。「我是被騙的呀,要是知道後果這麼嚴重,我怎麼都不會碰一下的……你說對不對啊警察同志?」


出了這家人的門,要走訪的下一家就在隔壁一幢樓。其實整個行動都只在轄區內的一個擁有二十多幢樓的中等規模的小區里進行,而僅此一個小區就有至少七戶人家有成員擁有吸毒史。這個比例很多時候會超出一般人,以及剛剛接觸工作的實習學警的想象。

到了下一家,敲了許久的門終於開了,只見裡面燈光昏暗,擺設凌亂,踏進去能聞到明顯的異味,一股過期消毒水和長久不洗曬的被褥混合的黏膩感。電視上放著地方台的抗戰主題連續劇,聲音開得極小。開門的男人約莫50歲,眼眶深陷,骨瘦嶙峋,一面不耐煩地看著擠在門口的人,一面艱難地呼吸著,彷彿空氣流到他的鼻腔就被完全阻塞了,而肺還在掙扎著攫取一絲未及逃開的希望。他穿著單薄的睡衣,褲子還有點短,青紫色的皮膚從褲腳下面露出來,至腳踝都布滿了皺紋。

家裡只有他一個人,即使來了人他也沒打算開燈。民警問他,最近還有沒有「白相」了,他說沒有「白相」。從他冰冷的語氣和無所謂的態度中可見,顯然這不是第一次被查了。「白相」是個動詞,從方言翻譯過來是「玩」的意思,「白相/玩冰」則是吸食冰毒的黑話,同樣意思的黑話還有「溜冰」。

民警要採集尿液,他晃晃悠悠走進衛生間,喘著粗氣。採集完畢以後,他便扶著牆慢慢走到客廳,坐在不成一套的沙發上,熟練地啓動放在沙發前面的吸氧機,然後將氧氣導管敷衍地插在鼻孔里,不知是痛苦還是不耐煩地哼哼了幾聲,稱自己有嚴重的肺氣腫,只要活動一下就無法呼吸。吸氧的時候,他的臉依然呈現出木然的表情,眼睛雖然看向電視屏幕,但瞳孔里渾濁得幾乎沒有任何反光。

試紙檢測結果顯示,他可能吸食了冰毒。民警於是嚴肅地問他到底有沒有吸過毒,他依然堅稱沒有。

「試紙還會騙人不成?」

「反正我沒有。你們有本事就把我抓進去。」

「你沒有我們抓你乾嘛。」民警又打開一盒試紙,再次檢測的結果依然是紅色。這樣的情形下,已是不能夠狡辯了。那男人乾脆不說話,只是吸氧。

由於毒品對神經系統的損害,吸毒人員感知和認知世界的方式通常不為其他人理解,這常常使得所有與其的對話和交流變得艱難無比,以至於毫無意義。而且事實上,一般的辦案過程中,的確很難去揣測和分析吸毒人員的想法,因此吸毒的意圖的重要性被降低了,關鍵還在於掌握表明吸毒的證據。

民警叫來了支援,要將男人帶回派出所做進一步的詢問和訊問。放在一次性杯子里的尿液也要帶回所,一個特勤徒手將一次性杯子里的尿液倒進一個空礦泉水瓶。這時才能清晰地發現,尿液的顏色非常深,是近乎中藥的褐色。實習學警對這樣的活還是很抗拒,但這比較骯臟的工作對特勤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排泄物、潰瘍、裸露出白骨的傷口、腦漿,都是他們工作時候經常見到的。這個特勤已經一天一夜沒有休息,前一天他還在所里看犯人。特勤是派出所里忙碌而辛苦的存在,領著每個月3000左右的工資,每周只有一天的休息,晚上還經常像此次走訪一樣加班加點。或許他也只能用主動的、不怕臟的姿態,來掩飾某些時不時從亂糟糟的頭髮和沾滿泥土的鞋子上冒出來的失落與疲憊。

民警和特勤將人帶回了派出所,那人沒有換衣服,也換不動,只是要求民警將他的藥箱隨身攜帶。到了所里問了一遍,依然是老一套說辭。蘇南地區只有蘇州可以確證尿液中的成分是甲基苯丙胺,所以副所長和負責此次走訪的民警商量著要將他的尿液送至蘇州去。沒有了吸氧機,那人的呼吸越發睏難,原本耷拉著的眼皮和腦袋顯得更加無力了。

「這種(身體不好的)人能不能送看(守所)?」民警問所里的老警長。老警長露出自信的神情:「有什麼不能的,雖然這個人是快死了,但關還是可以關的。」

吸毒從原則上講是涉己行為,從自由主義的角度來看,涉己行為應不受任何其他人或政治權威的干涉。但是吸毒是否能被看做完全涉己,是一直被探討的問題。因為除行為者本人以外對任何人都沒有直接影響的行為方式,仍然可能對其他人造成遠期後果,因為它們很可能製造了需要他人來承擔的代價。比如吸毒產生幻覺致使吸毒者做出傷害舉動,和毒品對吸毒者造成的身體損傷,通常會導致社會動用更多的資源去彌補傷害行為造成的損失,和填補吸毒者喪失的貢獻社會的能力。因此吸毒至少是不道德的,而在中國吸毒是違法行為。而觸犯刑法的犯罪行為,主要有走私、販賣、運輸、製造毒品罪,和非法持有毒品罪等。


走訪行動結束後的幾天,派出所的涉毒專項行動還沒有結束。陸陸續續又有一些人被帶到所里進行檢查和訊問。一日下午,辦案區來了一位帶著哺乳期嬰兒的吸毒母親。女人比較胖,臉上的線條很深,顏色像是陳舊的銀器表面那一層暗灰。她手裡的嬰兒是個女嬰,已經有五個月了,但看起來很瘦小,同如今普遍被餵養得白白胖胖的同齡嬰兒相差明顯。被包裹在一條不斷掉細毛的毯子里,身上的衣服沾著奶味,也掉毛。她叼著安撫奶嘴,安靜地躺在母親的懷裡,一雙肖似母親的眼睛毫無批判地看向周圍的世界。她的臉上比較乾燥,起了一些小白皮,頭髮又稀又黃,有些欠缺活力,用老人家的話來說,就是脖子還不夠硬。

坐著的母親偶爾逗一下孩子,或者是拿奶瓶給她餵一點水。嬰兒自始至終非常安靜,不哭不鬧。在等待的時間里,女人跟因人手不夠而臨時被叫來看犯人的實習學警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當被問到既然都帶著小孩,為什麼還要吸毒,她脫口而出:「不吸哪兒來的力氣帶小孩?」隨後她便開始訴說帶孩子的辛苦,早上五點要起來餵奶,半夜還得餵一次,她不帶孩子就沒人管……她還抱怨現在的奶粉尿布統統都貴,「那玩意(毒品)也貴得要死,東西還不好,不抽了不抽了。」

她還主動透露自己從90年代初就接觸了毒品。據她說,那是一陣時尚,很多人都在那個時候瞭解到毒品這個存在,一旦碰上,能戒掉的少之又少。

在不到十個平方的監室里,還有一位吸毒人員,也是那個年代沾上的毒。據負責看守的特勤說,這是張老面孔了,二十多年來,他已在全國各地蹲過十數次號子,進出派出所就是他的日常。那人一直躺在監室的地板上睡覺,他駝著背,似乎腸胃緊繃著讓他直不起身來,伴隨著呼吸,從氣管里發出不自主的呻吟。在他手邊還有一杯水,喝了一半扔在邊上。通常被關的犯人到了飯點,有特勤送去白饅頭和水,白饅頭有時是蒸好了放涼了再送過去的。

那位母親被喊去做尿檢,嬰兒就交給了實習學警。尚在警校讀大三的學警沒有抱孩子的經驗,非常勉強地將嬰兒接住。嬰兒雖輕,卻也有重量,柔軟的身體在學警的手臂間輕輕扭動。

終於在嬰兒感到陌生人帶來的不適和緊張之前,女人回來了,換成那躺著男人被叫出去。被喊醒後,他緩緩支起身子,蹣跚著走出去。他人很高,但腿和腰根本直不起來,因此顯得格外不穩,就像一根風中顫抖的的歪脖子樹。他的活力早就被磨蝕殆盡,同之前的肺氣腫吸毒者一樣,他的褲腳下面也露出一截小腿,望上去枯瘦而烏黑。

當天下班後,實習學警在她的隨筆中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小孩抱在手裡有點分量,就像一條蛇,或是一隻雞,攪得我很緊張。她的眼睛很大,直勾勾地看著我,又把脖子轉來轉去,似乎要尋找母親的蹤跡。或許是無聊,我竟然想象懷裡這個孩子的未來:或許早早地輟學,在外面打工;或許也加入了吸毒的隊伍,從此成為派出所的常客;或許在陰霾中長大,和家庭斷裂……我又想到她母親吸的冰毒,點燃以後的揮發物似乎也會被她聞到……想起自己聞過的冰毒的味道:一種令人作嘔的化學暗香……總之這一切讓我感到很難過,無辜的孩子被不負責任的父母帶到世界上來,鑒於幾乎所有的案例,這樣的孩子可以說是一出生就被迫戴上了苦難、暴力、壓力等重重枷鎖。


隨筆中所說的聞過冰毒的味道,是在專項行動發生的半個多月前,實習民警跟著師父去看守所提審一位毒販之前,在派出所證物庫里的經歷。當時從那位毒販處查獲了近四公斤的冰毒,放在證據庫的冰箱里。打開的時候,有一股隨即消失的淡淡的非自然的甜味。湊得近的輔警聞到後當即就跑到外面去吐了一口口水。由於數量驚人,該毒販一下子成了當地公安機關的名人,不過更令她出名的是多次提審都毫無結果,幾乎只剩下零口供處理這一條路。在派出所提起她的名字,所有人都會露出既輕蔑又無奈的表情,對其的評價大致都是這個女人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

在看守所,她的臉比進去時圓潤了一些,但面色幾乎是土灰的。她的五官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意大利犯罪學家龍勃羅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論,似乎她的確讓這門看似面相學的刑事人類學有了現代的範本。當被帶到訊問室,她還對民警表示了感激,「謝謝你來看我」,隨後便焦急地問民警能否聯繫家人為她請個好點的律師。可她的焦急同回答問題時的表現又不相吻合,經過了一整個下午的提審,民警依然感到頭痛——這次的結果不出意料地和之前的幾次沒有任何差別。

再到後來,實習學警又去參與提審了一次。那次她的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想要立功爭取減刑,另一方面,由於販毒是個極大的網絡,她又不想將別人牽扯進來,「我這不是害人家嗎」。在這樣的糾結之中,那次提審也以幾乎無結果告終。

每次走出看守所,夕陽都將原本就荒僻的路照得紅而慘烈,而背後關押的近千人,或因無意,或因觸犯底線,或因不服從,或因邪惡,都通過那條路,從四面八方走上了相似的命運。

老民警有一句掛在嘴邊的話,不接觸公安工作是真的不知道社會中有多少陰暗。所謂陰暗,不僅僅有殘暴、冷漠、貪婪等惡,更多的還有在不為人瞭解的角落里,或就在居民小區的某幾扇門後,相當數量的人過不上體面的生活,原因有自己選擇的,有被迫的,但相同之處在於他們不能夠擁有完整的人權,因為人權是沒有它人們就無法體面生活的東西。儘管大多數人不會主動發現這個殘酷的現實,且一般瞭解陰暗的途徑,大多是公開信息的官方文字,和冷冰冰的數據圖表;而像公安這樣不得不走到門後去接觸此類現實的群體,或許過多地賦予情感是不適於工作的,長久的打交道也有可能讓人麻木,但是一旦真實地接觸過,擺脫抽象的思考,之前的數據和文字就慢慢轉化成了瘦弱嬰兒嘴裡的奶頭、布滿深色血管的枯腿、近乎黑色的尿液,轉化成種種看不見,卻普遍而確確實實的存在。這些形象與存在之鮮明,在每次浮現時都將使陰暗不再成為某些主體之抽象物,它們將會在一個人的心裡留下印象,讓他看見原本看不見的東西。


在探討案情時,自信的老警長憑借多年的經驗,基本斷定女毒販將迎來死刑的判決。在最近的一次提審中,她本人彷彿也預見了這一點,可是她又像不肯接受自己的命運。在提問的間隙,她常常目光空洞,獨自發呆,嘴裡反復念著沒有人能替她回答的問題:

「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我的命運怎麼這麼悲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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