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常知
林常知

女权主义者,食品科学背景的社会学爱好者。

遥远的姐妹——当幸存者相遇

豆瓣被禁言了,接下来会在Matters上发一些东西。

这篇是两个月前写的,关于性侵受害者相互认识,共同行动的故事。



12月的一天,弦子得知,在东部某个著名高校,有教授性侵了女学生,受害当事人正在寻求帮助。她起先以为这里指的是“美国东部”,是一年前UIUC徐钢性侵案子,只是最近又被人提起,便没有在意。

那天夜晚,弦子正准备睡觉,一个女孩给她发微信说,“姐姐,我跟小文聊了,我把她推给你,你去帮一下她吧。”

小文就是这次“东部某名校被性侵”的受害者,这时弦子才知道,这是一个刚发生的案子。东部名校就是上海财经大学,而性侵者就是该校会计系的副教授钱逢胜。

让弦子帮助小文的这个女孩是jingyao,她看到了律师在微信上发出的消息,主动联系了小文想提供帮助。jingyao的另一个身份,是一年前刘强东性侵案的受害者。

弦子自己也带着“受害者”的身份,她因为公开举报朱军性骚扰被很多人知道。


联系上小文后,弦子帮她看了那篇已经修改了十遍的公开举报文章,谨慎地修改着其中的措辞。她担心严肃的性侵曝光,可能因为措辞的不够严谨专业,而被人当做花边谈资。

在12月6日夜晚,这封公开举报终于发了出来。那天深夜,小文的手机上多出了很多陌生号码的来电,甚至手机小号也被人找到。她非常害怕,当时身边又没有人陪,弦子开始在其他群里寻找能帮助小文的志愿者。

7日凌晨1:05的时候,弦子帮小文拉了一个8人的小群,这个群里有参与过性骚扰援助的行动派,有帮忙联系陪伴者的志愿者,还有另一桩性侵案的受害者——雷闯案的当事人花花。她也来给小文鼓励打气。

那是一个彻夜不眠的群。小文因为紧张和压力,一直难以入睡。她一边害怕被报复,一边害怕微博热搜掉下来,同时还在不断地看新闻下的评论留言,害怕舆论会骂她。

她在群里不停地说话,其他人则一直回复她鼓励她。为了能找到上海当地有经验的志愿者第二天一早就去陪伴,深夜两点志愿者还在给上海的社工不断发消息,期待对方第二天一醒来就能看到。也有人一直陪着小文聊天,聊到了第二天天亮。

弦子、jingyao、小文、花花,四个原本没有机会认识的人,因为“受害者”这一共同的身份,现在站到了一起。



上财的处理结果很快,9日傍晚便公布处罚结果:开除钱逢胜。

同时,钱逢胜所任独立董事的五家上市公司,也纷纷发出声明,宣布钱逢胜辞职。

这是一次小小的胜利。那天,花花说,帮助小文让她感到特别开心。不仅仅是因为“助人”这个行为,还因为她们找到了彼此。

此前,被她在人群中找到的人,还只有弦子。弦子成了她无话不说的朋友。现在花花突然意识到,原来受害者们相遇时,不仅可以做朋友,还可以做事情。

花花第一次跟弦子聊天是2018年8月18日,那天,弦子接受了摄影师的拍摄,最终呈现的照片让她一度感受到崩溃。她在微博上发了很长的一段文字来记录这件事。

弦子自我呈现的坦诚和公开举报的勇敢,感染到了花花。在看完那条长长的自白后,她主动在微博上跟弦子发了消息。

她说,“我是那个举报雷闯的女孩子,现在给你看我的照片,希望你能开心。”接着,花花发了自己在举报雷闯后朋友拍下的照片,那是张终于有点开心的照片。事实上,在遭受性侵之后,她已经很少愿意拍照,短短三年时间里,她因创伤后的抑郁迅速胖了30斤,不再像从前那样愿意面对镜头。

弦子给她的第一句回复是,“啊!想和你做朋友”。这是两个曾经的受害者第一次有了直接联系。

更早的联系从花花开始公开举报雷闯的时候就开始了。

2018年7月23日,花花在发布朋友圈长图,公开举报雷闯在2015年夏天对她的性侵。这件事情迅速成为当时的热点新闻,紧接着,很多其他的受害者也开始在朋友圈举报。

冯永锋、张锦雄、邓飞……等,都是在那段时间,受到这一波“metoo”浪潮的影响,被公开举报其性骚扰行为。

三天之后,也就是7月26日,弦子在朋友圈发出长图,举报2014年朱军对她的性骚扰。朱军的公众人物身份,让这件事迅速成为metoo中的小高潮。弦子开通微博后,曾这样表明自己公开举报的用意:

“本来目的只是如文章中说的那样,用自己微小的声音完成一次与其他所有女性,或者说弱者的‘共振’……”

这一“共振”后来还会在她们的生活中出现。对当时的花花而言,弦子和其他的受害者站出来的声音,就是metoo的交响曲,听到这乐章奏起,她就已经获得了力量。

那时候,花花还在面临着公开举报的“后遗症”。雷闯曾经工作单位的微信群里,有人骂花花“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这女的自己有问题”,而雷闯身边非常亲近的人,也以“告诉大家真相”的名义诋毁花花。

认识弦子后,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跟弦子吐槽这一切。

对花花来说,弦子是一个特别的朋友,同样的受害经历让她们彼此间有更强烈的共情,而她们也不约而同地想要将这份力量传递给更多人。



弦子和jingyao的认识,也是基于受害者之间的信任。

在刘强东性侵案曝光出之后,无数的网络谩骂向jingyao涌来。这么谩骂侮辱多到让人难以分清,哪些是发自内心,哪些是水军。jingyao也处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

提供过非常多性侵案件法律援助的万淼焱律师,这时找到弦子,希望弦子能安慰一下jingyao,提供一些心理支持。

弦子联系上了这个远在大洋彼岸的妹妹,同样是受害者的身份,让她很快得到了jingyao的信任。

那时候,jingyao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国内的媒体,她的美国律师不太在意国内舆论。因为案子想赢,国内无论好坏的媒体评价,对jingyao都是没有影响的。但国内的舆论风暴,却真实地让这个远方的女孩感到压力与痛苦。

jingyao希望能对国内的质疑做出回应。弦子帮jingyao联系了两家她认为非常靠谱的媒体,并且联系到了靠谱的女记者。

帮助jingyao的不止是弦子,还有另一起性骚扰案件的受害者C。C是公开举报邓飞性骚扰的当事人。

这是一个受害者互帮互助的小组。有着媒体工作经验的C,帮助jingyao整理来采访的媒体问题,对一些文章进行翻译传播。一些容易被误会的语言说辞,弦子和C也会特别地留意,帮jingyao把应对质疑的语言说得再精确些。人们对受害者的质疑,苛刻程度总是远超过对施害者的质疑。

而其他的大多数时间,也是她们在安抚着jingyao。当性侵当晚的视频流出,很多人指责jingyao“仙人跳”时,受害者们却能在这片窒息空气中,互相体认。

弦子一直说,觉得jingyao是一个很天真的妹妹,总是太容易相信别人,甚至比普通人都还更容易相信别人。

弦子在帮助一些其他的受害者时,也很少要jingyao帮忙,因为她觉得jingyao的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尤其是互联网上对她的各种猜测谩骂,正常人都难以招架。弦子担心再跟jingyao说起其他受害者的事情,会让jingyao回想到以前,或者有更多压力。

但是让弦子没想到的是,这个天真的妹妹,现在也会主动去联系受害者提供帮助了。她不仅支持鼓励受害的女孩小文,还积极地帮她联系媒体等资源。

在钱逢胜处理结果出来后的几天,jignyao对弦子说,她还想做更多的事情帮助受害者。



对于弦子来说,从公开举报开始,从开通微博开始,帮助其他的受害者,已经成了她生活中难以分割的部分。

相比于联系其他受害者,弦子有一个公开的微博,并且经常在微博上发表对各种事情的观点,她成了一个可以被看见的受害者。

也会有其他的受害者,顺着微博找到弦子。

有一位初中女生,在微博上联系到了弦子。她小学时曾被性侵,在初中时她已经到了不愿意上学,每天在家里玩手机打游戏的状态。弦子很清楚,在这样的状态下,让她“想开一点”、“鼓起勇气”、“主动寻找帮助”都不是有用的办法。

弦子不会推着受害者,让她一定要做什么事,她所做的就是陪这个女生聊天,有什么就聊什么。后来这个女生说,她终于决定面对这件事情,她希望能把这件事情讲出来。弦子于是建议她去跟来支教的女老师讲这件事。

讲出这件事,就是跨过心里的一道坎。而这时她已经跟弦子聊了一年多。

某知名公司的男上司性侵男下属的事件,弦子也是在第一时间介入。当时,有一位关注弦子微博的粉丝告诉弦子这件帮他们搭上了线。

这是非常少见的受害者为男性的同性性侵,当事人也一直处在紧张的压力下,甚至在要不要打官司这件事上都犹豫踟蹰了很久。弦子所做的也不是推动他去做什么事,而是根据他的需要,帮他联系了对LGBT群体很友好的律师。

在开庭前,当事人非常紧张,不停地给弦子打电话。弦子就一直在安慰他。

弦子跟这位男性受害者保持着线上的联系,他们还会分享对一些性侵事件的看法。她说,对方对很多事情的认识、思考都非常深入,甚至远超自己。比如,当上财副教授性侵的案子出来后,他也会跟弦子讨论,权力关系本身就是一种胁迫,但很多人对性侵的理解可能还只停留在“有么有暴力、有没有伤痕上”。

这样的讨论也让弦子非常开心,曾经的受害者们也许会跟她想到了一起:“我们做的很多事情,是为了改变环境,而不仅仅是给自己出气”。

前前后后,弦子帮助过至少10位受害者。帮助也看受害者本身的需求。有人希望能打官司,弦子就帮忙联系靠谱的律师,有人希望有媒体报道,弦子就帮忙联系媒体记者。更多的时候,受害者可能什么也做不了,或者不想做,弦子就陪他们聊天。

在弦子与其他受害者相互支持的日子里,常常是很多事情在同时发生。因为很多案子跨时非常久,可能这边正在谈律师,那边准备开庭,还有一些刚刚曝光。

对弦子来说非常有戏剧性的一次,就是她起诉朱军性骚扰的案子刚刚获得立案,同天她就成了另一起案件的被告——朱军控诉她名誉侵权。

很多事情都完全交错在一起,弦子同时还会在网上对各类时事(当然主要是性别相关)发表看法。我曾经问过弦子,会不会感到压力很大,一方面在网上会有这么多人看着她,一方面她自己又要去做很多事情。

她的回答倒是比较轻松。如果有人在网上骂她,那就拔掉网线不去看。如果有受害者找到她帮忙,她的态度就是,既不勉强受害者,也不勉强自己。

作为帮助者,既不对受害者有过高的期待,要求他们一定要做出什么行动,也不会要求自己时刻在线。唯一需要双方付出的,可能只是“信任”。

在此前的一次采访中,弦子说,“可能包括我男朋友在内都认为,正义感是个锦上添花的事。不站出来是应该的,站出来是好的。可我不这样想。如果不站出来,我会愧疚。”



花花没有像弦子这样公开的身份,只有周围小部分人知道她是雷闯案的当事人。

作为一个曾经的受害者,她也成了那些“潜藏的受害者”寻求帮助和安慰的对象。她身边有两三个朋友向她吐露过被性侵的往事。

有一个同学曾告诉花花,她小时候被叔叔性侵过。痛苦的经历让她难以面对成年后的亲密关系,每当男朋友想和她有更亲密的接触时,她都会本能地想逃离。

她甚至无法跟男朋友说出这一切的原因。他们互相爱着彼此,却无法张口谈论彼此的问题。她唯一能找到的倾诉对象,就是花花。

但当伤痕太深,花花的帮助有时候也显得无力。她试图鼓励那位同学说,“这些伤害不会战胜我们的”。那位同学却悲观地说到:是吗,我觉得会。

在尽力帮助的同时,花花也比以前更清晰地认识到,想要给受害者提供帮助,总是会遇到各种未知的难题。

曾经有受害者对花花说,“你真幸运,性侵你的是雷闯,而性侵我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这让花花很难接受,她想不明白,痛苦怎么可以做这样的比较。但另一方面,她又替这个女孩子难过。

花花说,metoo是受害者的一次合唱,话筒递到了她的面前,她发出了比别人更高的声音,但还有很多人是发不出声音的。

拿着话筒的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些声音传递下去。但是当真正面临其他受害者时,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原来也那么小。

“我们几乎有最顶配的伙伴,我们能找到做性骚扰很有经验的律师,我们能联系到不错的媒体,我们还可以有心理咨询师。但即便是这样,能做到的事情还是那么有限。”

在高校发生教授性侵学生的事件被曝光后,大多数学校所采取的行动无非两种:1、封锁相关消息,删帖撤热搜,禁止学生谈论,等这件事情淡出公众视野;2、开除教授,撤职撤称号,但在完成这些切割之后,相关机制仍然没有建立, 对学生的后续帮助也几乎看不到。

而在metoo浪潮中发出的那么多声音,也在时间洪流中慢慢弱下去。大多数的事情无法走到司法层面,对受害者后续的支持少之又少。

而更多普通的受害者, 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联系律师和媒体都非常艰难。周围社群能提供给他们的支持更是少之又少。

这可能是为什么,花花从一个以前害怕被人知道自己“受害者”身份的人,成长为现在一个想要帮助受害者的人。

“认识和帮助其他受害者,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曾经这样问花花。

她反问我,你听过项飚谈关系的那段话吗?

“对独一无二的自己的追求才是实现个人价值的想法,这是一个相当相当新的想法。个人的意义和价值恰恰不在于个人,而在于关系。”

她说,“我最开始看到这段话的时候觉得不理解,现在我觉得自己理解了。”她对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性侵都格外关注,帮助其他人成了她生活价值的一部分。



弦子曾经跟花花和一些朋友聊过,也许可以试着做一个网络,不一定是写满代码的“网络”,而是一个能让受害者连接起来的“网络”。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阴影下的受害者。

招牌上就写着:“请相信年轻人”。

“只要我们赢了,就可以持续赢下去。”花花在很多场合都说过这样一句话,她也对弦子这么说过。公开举报已经是赢的第一步,和弦子站在一起,花花还觉得自己能赢更多的事情。

在第一次跟弦子聊天时,花花曾这样自我告白: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被你们在背后牢牢接住的人。我每一天都被你们激励到感动到,你们是我遥远的姐妹。”

现在,她们也是其他还在暗处的受害者们,遥远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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