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wn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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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事實,躲避宣傳。

所有人都在致敬李文亮,但没有一个人想要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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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61年,阿道夫·艾希曼坐在耶路撒冷的审判席上,众所周知,他是纳粹德国对犹太人“最终解决”种族灭绝行动的决策人。

在审判政治犯时,往往会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即罪犯本人并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具备犯罪动机的人,所有的犯罪行为都最终指向了他所服从的巨大体系,可以称之为“责任转嫁”。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了对艾希曼的审判中,面对法庭关于屠杀犹太人的诘问,艾希曼不停强调,自己只作为一名国家行动和上级命令的执行者,他有理由为自己辩护道:“那不是作为一个人的我做的,我既没有意志也没有权力自己主动做什么事;我只是一个零件,可替换的零件,任何人在我的位置都会这样做的;我站在这里受审,纯属偶然。”

此外,艾希曼还声称,在个人道德行为上,“他一直按照康德的道德概念生活”,他一直“遵照康德的义务规定”行动,他不是简单地服从希特勒德国的法律,而是使自己的意志“与法律背后的原则”统一起来。

然而,出席审判的政治学者汉娜·阿伦特却对这些说辞阐述了一种独特的哲学思辨,她在随后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书中指出,艾希曼在法庭上对于自我的辩护,是一种“恶的平庸性”(The Banality of Evil),体现在一个人精神上的无思(thoughtlessness),这种无思不是智力的低下,而是一种个人道德和判断的缺乏,它“表现在所有领域:在知性(认知的)事务中我们称为愚蠢,在审美问题上我们称为缺乏趣味,而碰到行为问题时我们称为道德的迟钝或精神错乱。”(《责任与判断》,P146)

对于艾希曼的道德辩护,阿伦特认为,即便艾希曼是一个传统道德概念的践行者,但问题却在于,艾希曼在“依照国家法律而犯罪的时期”,篡改了康德道德理念,使之成为“应按照立法者或国家法律来制定个人行动的准则”(《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第八章)。所以,这并不是一种纯粹的道德良知,而是一种服从于元首意志的有选择的良知。


02

今天,李文亮医生的种种遭遇,也让我们看到了类似上述潜在的道德(和法律)危机,在我们的世界中,恶的平庸性是否已经出现了呢?

网络舆论不断发酵,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个人或一个组织主动向李文亮提出道歉,也就是说,没有人希望承认自己犯下了某种错误或罪责——

媒体没有道歉,央视可能会说:“我们只是媒体,从不审判,我们只负责陈述官方通报的确定信息。”

警方没有道歉,武昌区分局可能会说:“我们只是执法机关,有人发布未经证实的消息,我们按照规章制度进行训诫。”

地方公权没有道歉,武汉市政府可能会说:“我们只是地方一级,任何关于网络谣言的处理,都按照上级指示采取行动。”

更高一级也没有道歉,网信办可能会说:“治理网络谣言是每个国家和政府必须要面对的社会问题,我们出台相关法案,净化网络环境,维护公众利益。”

事实也是这样,在李文亮医生去世后,上述的几个组织机构,纷纷向李文亮医生的遭遇表达了关切和敬意。

2月7日上午,武汉市政府网站发布公告:

武汉中心医院李文亮医生,因感染新型肺炎,经全力抢救无效不幸去世。我们深表哀悼,万分惋惜!对其坚守一线抗击疫情表示敬意,对其家人表示诚挚慰问!

2月7日晚上,央视主播在《新闻联播》结束后,有一段这样的评论:

“今天很多人都在缅怀一位医生,李文亮,他在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的初期,就向外界发出了防护预警,但是,自己却在工作当中不幸被感染,最后经过抢救无效,去世了。对于李文亮医生的不幸去世,我们表示沉痛哀悼,也感谢他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的敏锐和敬业,感谢他在疫情防控当中作出的努力和贡献。李文亮医生在生前最后工作的日子里面,一如他过往的平凡和勤勉,坚守在抗击疫情的第一线,他在病中还曾经表示过,如果身体能够恢复,还要上一线。我们对他这种敬业奉献的医者仁心,表示深深的敬意。”

而一张从网络中传出的截图显示,一位名为吴哲群的湖北省公安厅科信处工作人员,在其微信中发布了如下言论:

那么,事件就走进了一种和二战战后审判相似的境况:死亡确确实实发生了,然而却没有人承认自己的罪行。

对于文明社会来说,这不啻于一个荒谬的讽刺。

03

就在李文亮医生去世的同一天,国家监察委员会宣布将对这起事件进行独立调查,我们也完全能够预想到,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出现对李文亮训诫和死亡负有全责的相关人。

他有可能是一个警察,有可能是一个新闻主播,也有可能是一位政府官员,我们不得而知。

也许他会服从于权力所带来的法律强制,但我相信,审判席上的那个人一定会发出和艾希曼同样的诡辩:“我只是一个机器的零件,如果我没有做,其他某个人也能而且也会做的。”

诚如阿伦特所说:“那些选择小恶的人很快就会忘记他们已选择了恶。”

但我们绝不可以就此而原谅他的转嫁责任,并且要严肃地告诉他:

“你是一个有名有姓、有出生时间和地点、可确定的并因此不可替换的人,你的错误是因为良知的缺失,即便你有着道德的意识、你是一个社会性意义上的好人,但你只服从、不思考,作为个体,你具备了恶的平庸性,在自己的工作环节上,将无辜的人们推向不可挽回的困境,你有罪,你需要道歉。”

04

恶的平庸性不仅发生在有罪者身上,也有很大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普通人身上。无论是作为掌控犹太人生死的盖世太保官员,还是作为监狱里的一名囚犯,只要完全放弃了思考,那么这种令人恐怖的平庸性就将使他成为极端恶行的帮手。

面对疫情中那些令人愤怒的事件,此时亿万计的普通人,有没有产生恶的平庸性呢?

阿伦特这样告诉我们:“在战后德国,那些就其个人来说完全清白的人们,他们相互之间并向全世界保证他们感到自己的罪孽多么深重,而同时却只有极少数罪犯愿意表达哪怕些微的懊悔之意。……哪里所有人都有罪,哪里就没有人有罪。”

而当下,民众态度反映在汹涌的舆情上,我们希望公权力能够回应诉求、给出道歉,但请不要忘记,正是之前每一个普通人的无思、冷漠、服从、逃避,才导致公权力的无限傲慢,所以,我们不妨把阿伦特的断言换一个说法:

“哪里没有人有罪,哪里就所有人都有罪。”

各种力量正在时间的流动中对抗着,而只有死亡才是真切的。

究竟该如何避免恶的平庸呢?或许,我们一时找不到答案。除了悲痛以外,希望死亡带给我们更多思考,对恶的平庸时刻保持警醒,靠近一种纯粹的道德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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