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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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南大學中文文學碩士。影迷、小說創作、撰稿人、影音剪接者、小編。特別有興趣性別研究、流行文化、文學電影漫畫、心理學⋯⋯比起快速用標籤介紹自己,更希望依附、探索未知。 YouTube: https://www.youtube.com/channel/UC6ES50RHt2lhY80mTHrmLLQ IG: filmsnbeyond

在撲朔迷離間,人們瘋狂

這些傳聞的真實性其實並不重要,正如燈塔內究竟有什麼並不重要,事實是只要Winslow相信著,幻象就會是真的。

原刊載於電影評論學會:電影新人類

《燈塔》裡只有經驗老道瘸一隻腳的Thomas Wake(Willem Dafoe飾),和自稱厭倦樹木才來的Ephraim Winslow(Robert Pattinson飾)。一老一少神情木訥抵步孤島,負責燈塔看守的工作。聽聞Wake的上任拍檔失心瘋死了;燈塔無論如何只要有Wake在就上不到頂;反覆出現在視線之中,詛咒似的詭異海鷗、人魚和觸手海怪⋯⋯波濤洶湧的大海醞釀無數秘密,每晚敲打窗戶的風聲彷彿要述說所渴求的真相。配合永無盡頭似的苦差和苦悶,全部都讓Winslow扯著Wake(或是被Wake扯著),墮入瘋狂。

導演Robert Eggers繼2016年的首部劇情長片《女巫(The Witch)》後,再次從民間拈來無從稽考真相的野史;以19世紀關於暴風雨後燈塔看守人失蹤的傳聞展開,進一步把大海本該無盡的視野收窄於1.19:1的黑白畫幅之中。什麼都沒有解釋,把觀眾丟進侷促、壓抑的畫面裡,主角日復一日只能對著彼此,被世界隔離、遺忘的孤獨感和恐懼越發強烈,最終只能把未知自我解讀成真實去排解。


全盤揭示的意象和預言

「燈塔」作為電影標題,本來就已被加諸各種象徵意義。作為全島最高的建築物聳立著;不論Winslow如何哀求,Wake倚老賣老堅持燈塔的看守全由他一人負責;他稱燈塔為美人(Beauty),總是醉醺醺、眼神迷離、半裸地看著「她」。燈塔是不可摧毀的陽具,是絕對的權力。不能觸碰的燈塔與Winslow是對立的,越是無法獲得一探究竟的權力,越是沉淪於對燈塔的幻想。能夠操控燈塔的Wake在他眼中是多麼的邋遢骯髒,與那潮濕噁心的住處散發著一樣的氣息,卻又擁有他多麼渴望的權力。因此,Wake在Winslow眼中才會不止一次幻化成酷似海神的模樣,伸出章魚的觸手,滿口惡毒詛咒著自己不得好死。

與大海關係密切的意象還有美人魚和海鷗。美人魚第一次出現於Winslow蒲到步後,從被褥中找到、收起的半裸雕像。比起純潔的形象,更像神話裡用天籟之音誘惑水手使船沉沒的賽蓮(Siren)。沒有Wake稱之為「她」的燈塔,可憐的Winslow把他那無處排解的性慾和鬱悶,全轉移到那尊小小雕像上。他覺得自己支配著「她」,然而海上的一切仍舊嘲笑著從森林裡過來的自己;包括那些聽說藏著死去水手靈魂,總纏繞著自己的海鷗。逼得Winslow把雕像摔碎,抓著海鷗的頭狠狠把牠砸了個稀巴爛。

每種意象都帶著胡言亂語般的詛咒和預言,而每一個詛咒都按部就班隨著Winslow的行為實現了。殺死海鷗是不是會帶來厄運,前任拍檔是不是如自己的遭遇一樣被Wake逼瘋死掉的⋯⋯這些傳聞的真實性其實並不重要,正如燈塔內究竟有什麼並不重要,事實是只要Winslow相信著,幻象就會是真的。這些詛咒到後來會全部一一實現,更像是Winslow的一種自證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他一開始就對眼前的一切有先入為主的判斷,理智越叫自己別要相信,心智越陷入言靈和神秘力量的泥沼。


兩個Thomas

混沌迷離的還不止是外物,甚至是兩個人物本身。電影演到後半場,兩位主角竟然推翻了一切先前告訴對方、告訴觀眾的說辭。關於Wake瘸了的那隻腳,先是說給教堂修女給治好的,後來又改口是當水手時被船上的老鼠啃食的,好不了。Winslow更甚,連告訴Wake的名字都是假的,Ephraim Winslow原是他已死去伐木拍檔的名字,因為討厭對方對自己的蔑視,Winslow才故意見死不救。結果是,同困在孤島、只能依靠彼此的兩人,名字都叫Thomas。奇怪的是,對於Winslow的秘密,Wake好像早有預感,更一度在醉酒混沌之際仍阻止Winslow說出他稱之為無聊普通的真相,寧願他懷著「殺了人」的愧疚一直活下去。

Winslow從一開始的態度嚴謹,到後來如Wake一樣放肆、混沌,終日沉迷於酒精;Winslow對於Wake如此不堪的厭惡,就像他對於自己的厭惡。要說因為只有彼此,所以Wake和Winslow變得越來越像,還不如說他們從一開始就是同一類人。或者說,本來島上由此至終就只有一個Thomas也不奇怪。他們都是為了逃避才甘願來到孤島的,希望透過這樣自我隔離的舉動;從生而為人,卻冷酷無情這種無法自我釋懷的情感中獲得救贖,重新開始。可是,這樣與世隔絕的孤獨,被世間、被時間遺棄的感覺,反而成為了他們無休止的壓迫。只有幻覺能給他們短暫的逃離;也就是說只有能讓他們陷入混沌的酒精能帶給他們安心。


始終如一的撲朔迷離

電影的調性,直到最後都帶種戲謔感的胡鬧(non-sense)。Winslow把Wake活埋後(或者也可以理解作把自己最後僅餘的理性埋葬後),終於獲得登上塔頂的機會。導演沒有告訴我們燈塔上面究竟有什麼令人如此著迷,只見Winslow一陣無聲的笑著狂吼後墜落。正如那些明顯擺在眼前展示的意象一樣,所謂的答案、所謂的真相根本不重要。Winslow帶著罪咎感來到孤島,渴望透過忍受孤獨感去贖罪。那看似開放實質封閉的空間,加上心中有鬼的精神壓力,反而誘發了更大的慾望和罪。島上超越認知範圍的傳聞和超自然力量,正好給予Winslow藉口去沉淪、去合理反抗;即使會招致自身的滅亡也執意要將其打倒。透過把自己神話化,才能夠淹沒心裡無法排解的惡,讓最後的懲罰也來得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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