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蚊
兩蚊

嶺南大學中文文學碩士。影迷、小說創作、撰稿人、影音剪接者、小編。特別有興趣性別研究、流行文化、文學電影漫畫、心理學⋯⋯比起快速用標籤介紹自己,更希望依附、探索未知。 YouTube: https://www.youtube.com/channel/UC6ES50RHt2lhY80mTHrmLLQ IG: filmsnbeyond

希望 / 熹望

短篇小說
“I have a Black Dog."

                                                                         1

滴…滴…滴…滴…

嗶⋯⋯嗶⋯⋯嗶⋯⋯嗶⋯⋯

水滴落的聲音,和跳錶似的擾人聲音。

我瞪大眼睛,再使勁的揉了揉;原來是霧實在太大,才導致什麼都看不清楚。

我睡著了,在這片空無一物的石屎地上,碎石扎著了我後背,怪不舒服的。

單調、枯燥、無聊。

我嘗試往前走,好像走了有十來米吧,霧還是那麼的濃,眼前有一座破舊的電影院,外牆的磚瓦爬滿了青苔,燈箱也空著,沒有換上放映中的電影海報。我走了進去,前台並沒有人看守,右邊唯一的影院裡卻傳來聲音。

我掀開滿是灰塵的紅色帷幕,這場次沒什麼觀眾,只有一個熟悉的背影坐在左方前排。啊,我約了阿熹嗎?

我悄悄的走到她身旁,阿熹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向我。我自顧自挽著她的手臂,側側頭靠著她的肩膀,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螢幕上。

真奇怪,片子是黑白的,畫面也不斷跳躍著。

一塊發黃的簾子被掀開,病房裡,心跳監護儀突然急速的叫了起來: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嗚————聲音真空了片刻,毫不意外的銜接肝腸寸斷的哭喊聲,盡是那些你怎麼忍心離開我你還那麼年輕之類的話。

真噁心,偏偏是我最討厭的煽情片嗎?

如果今天長鳴的是妳的監護儀,哭得喊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就是我了。予希啊,活著不好嗎?有什麼不開心,看開一點,咬咬牙關就會過的。千萬別再做傻事了啊,我們只有妳這麼一個希望,承受不了的。像是父親的男人說。

他的對白真長,一邊說要一邊哭,說完了還要繼續哭,越哭越悲愴,好像病床上他的女兒已經死了似的。

女孩一臉慘白、很辛苦的樣子,她嘔吐,用乾涸的喉嚨哭喊著頭暈目眩。又不是生病,忍著點,沒有其他辦法了。醫生聽到呼叫聲,一臉不情願地走來,如斯冷冷的說。

就算是虛偽的同情也好,安撫分明是薪水包含在內的工作範疇;他卻毫不掩飾,舉手投足都在厭惡女孩的自作孽。

女人抱著嬰兒,跪坐在天台上,本來只是細細的啜泣,後來變成了像是全世界都欠了她的嚎哭。她大把大把地擦著源源不絕的眼淚和鼻涕,把黏糊糊揉成團的衛生紙,堆滿了半座城市。她從天亮哭到天黑,聲音沙啞了,眼睛也腫得快睜不開,那個醫院裡出現過的男人方才推開天台生鏽的鐵門。

我想要為你生個兒子,不是女兒;我們只有一個名額,我不依。女人背出準備好的台詞。跟我到香港去吧,不要再任性了;我們可以再生一個兒子,然後給他們最好的教育。男人強忍著對妻子的不滿,壓抑著怒氣說。

一頭白捲髮的老婆婆獨自居住在盡頭的單位裡。深夜,她走過整條窄長的走廊,吃力地爬上共用平台的欄杆,一躍而下。她一定沒有預料到,身體會撞上地面公園旁的金屬椅子,不然她不會這麼做的。那副老骨頭被撞成兩截,腸子流了一地。

還好電影是黑白的。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就跳了下去,第二天早上,一整層的住戶都在議論紛紛。從沒見過她的親人,就連朋友也沒半個,得引起注意,好讓人幫她收屍吧,陳先生說。尾房本來就不吉利,現在死了個人,更沒有人願意住了,黃師奶說。媽媽摀住了小女孩的耳朵,後來的話,她就聽不見了。

警鐘嗚嗚的急速地鬧了起來,小小的影院瞬間全是瘮人的紅光。我推了推阿熹,她還是毫無反應;我轉過頭正視她的樣貌,原來它只是塊被精細地雕成阿熹樣子的木頭。

突然,一聲悶雷般的野獸吼叫,蓋過了嘈吵的警鐘聲,我轉過頭,目光對上了影院入口一頭巨大的野獸。座位的前方,白色的燈箱、綠色的字寫著出口。出於本能,我立刻推開那厚重的防煙門,疾跑起來。


                                                                         2

阿希又跳了下去,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這次比較嚴重,陷入了昏迷。每隔兩、三天,我就會帶著我們最喜歡的百合花去看她。那帶青的白色和濃烈的氣味,總讓我想起阿希特有的蒼白面容和在醫院躺久了融入體內的刺鼻味道。

探病的時間十分短暫,絲毫無法加長我回家的路程。步出升降機,走廊燈火通明,迎接歸家的人;可是走到盡頭,爸媽買下的單位外卻漆黑一片,十分駭人。好像就是同一天壞掉的吧,管理員卻一直沒有找人修理。

我拿著鑰匙摸黑尋找著鑰匙孔,推開大門;刺眼的光線透了出來,還有屬於家的聲響:電視的新聞報導和炒菜煮飯的聲音。調成我家的頻道再仔細聽聽,該是男女低高音的吵架,有什麼被砸的清脆或悶響,和沉默這三種聲音的交響曲才對。

跟往常一樣,我不敢直視他們任何一方,低下頭,拐了一個半圓,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再輕輕帶上了門。我沒有開燈,籠子裡的小黑本來安靜的趴著,眨著牠的眼珠子,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一看見我卻狂吠起來,伸出爪子不斷抓著鐵欄。

我從抽屜裡抓了兩顆橘色的耳塞,這是我嘗試過很多款式,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當時就立刻買了一盒幾十顆。想要世界寧靜下來瞬間顯得多麼容易,宛如拿起遙控器按下右上角紅色畫著1加0的按鈕般。我抱著阿希送的玩偶,窩在床上靠牆的角落。

抱歉啊小黑,待會兒再陪你好不,現在不行,真的不行。

愛只有這種表現形式,所有包含著愛的家庭都該是這樣的,我曾經深信不疑。我該是多麽的幸運,高學歷的父母都是專業的,總有完美的計劃,把我送進直資的最佳學府是毫無壓力。我跟其他所有的女同學一樣,住在環境舒適新建成的私人樓宇,坐在專屬副駕座位上學和回家,書包和文具緊貼著最新潮流每年更換,每逢長假期都要把遙遠城市的旅行經歷寫進假期作業。

變成這個樣子,一定都是我的錯。小學部的學生幾乎是百分之一百原校升上中學部的,爸媽早就幫我打了一副不會出錯的安全牌。誰會料著他們的女兒竟是那麼的愚笨無能?校長那老鼠般的哨牙和爸爸鐵青的方臉,像是把燒紅的鐵往我的腦袋裡烙,絲毫沒有像紋身那樣,隨著年月漸淡。

令媛是否真的適合繼續在我們的學校就讀,希望爸爸能夠好好考慮。我只記得這句話,還有留在校長室的漫長,跟開了一整天的早會,或是從第一到第八節都是數學堂那樣久。回家的路上,爸爸沒有跟我講過話,甚至沒有看過我一眼。

裝滿壓縮氣體的罐子經過劇烈的刺激總得爆發,爸爸把我關在主臥房。紙巾盒、衣架、鬧鐘、裝著乳液的玻璃瓶、鏡子、抽屜、小茶几,凡是會置在臥室裡的,除去床太重他搬不動外,都被他朝著我砸了個稀巴爛。我站在連接兩面牆的角落,像被趕到絕路的蟑螂等著被踩死。爸爸的面子都被妳丟盡了,不把妳丟掉的話,要怎麼補償?他說。

不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話,您得坐監的!那是一整天鬧劇的閉幕,媽媽終於突破防線,用她那冰冷的身軀緊緊抱著我說的唯一的話。同一天,我也終於體驗到富裕家庭小孩不曾經歷的飢餓、疼痛和陰暗。

是大門被猛力關上的聲音,我看著小黑因為過度的吼叫,不斷膨脹快要撐破籠子的身體。房門被敲了兩下,媽媽擰開門栓:妳爸出去了,出來幫忙收拾。光我一個人能怎麼辦,待會他回來又得開罵了。

我打開了籠子,輕撫著小黑富有光澤的順滑軟毛;牠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回復本來嬌小可愛的模樣,不斷的搖著尾巴,真乖。


                                                                         3

我頭也不回地,跑了好久,好久,直到筋疲力盡,四周重新恢復寧靜。可霧像是追隨我的腳步般,圍繞著我不肯離去。我又發現了一座博物館,不同於電影院,博物館的裝潢設計很有時尚感,若不是新建成的,就是重新裝修過。館內的燈光打得十分充足,我不由自主的走了進去。大堂也很寬敞,不遠處懸掛著一個大問號的地方,應該就是詢問台了。

可惜這裡跟電影院一樣,一個人也沒有。詢問台的電話孤伶伶的一直響個不停,不知道打來的是不是同一個人呢?若然是,那還真有恆心,電話連續響了十幾下沒人接聽,被自動掛斷後,不消一刻又重新打過來,大概是有什麼迫切的問題吧。怪可憐的,我忍不住擅自拿起了話筒。

一開始只聽到一些雜亂不成句的片語,我耐心的等候,終於聽到一把女聲帶著哭腔的喊著:喂,喂?終於連上了嗎?一共有五條以上的機構熱線,每一條我都打了不下十次。你們能夠幫得上忙的,對嗎?我的野獸又失控了,牠現在膨脹得跟整個單位一樣龐大,還堵住了門口。你們說的馴養方法,哄牠罵牠,我都試過了,牠還是不聽命於我。我很害怕,是環境嗎?飼料嗎?還是主人的問題?救救我好嗎?求求你們!

她的背景傳來野獸的叫聲,跟剛剛在電影院聽到的一模一樣,真叫人心寒。我連忙掛斷了電話,不該多管閒事的。

博物館不大,一樓是常設展覽廳,二樓有一個小小的資料室。展覽廳裡清一色只介紹一頭名叫小黑的野獸,一排一比一的模型展示了野獸的演化過程。起初的時候,只有初生嬰兒那麼大,外型像小狗,品種不明,繁殖方式不明。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全身以短短的、富有光澤的黑色軟毛覆蓋,生性殘暴、嗜血、好鬥。可牠偏偏是最常見的寵物,城市裡每一個人幾乎都會馴養牠,尤其受女性及高中生歡迎;牠本來可愛無害的外表,讓每個人都原諒牠的不請自來。

野獸喜歡高處,喜歡向飼主撒嬌,不習慣外出。外出的時候會變得非常難纏,例如會央求飼主帶牠去下面車水馬龍的行人天橋,陪牠一起站在邊緣挨著圍欄俯下身看,數滿五百輛經過的紅色計程車方肯回家。主食是飼主憤恨、厭惡、憂鬱、麻木等的負面情緒,兼食飼主在負面情緒下衍生的副產品:眼淚、扯下的頭髮、咬掉的指甲、割破手腕留下的血等等,都是牠的最愛。

成功馴服的話,的確就能一直被牠可愛的外表療癒;可是若然失敗了,必定會被牠反噬,不是被一點一點侵蝕,就是被血淋淋的撕成碎片。像這樣一座高度發展的悲情城市裡,由於飼主和飼主親朋戚友的縱容,加上專業人士的錯判、冷漠和敷衍,通常都以失敗收場。

我站在展覽廳的尾端,旁邊野獸的模型栩栩如生,牠那散發血紅光芒的雙眼,還有尖銳的爪子和獠牙,以及快要撐破天花板的身高,顯然就是野獸的最終形態。雖然不是看得很清楚,但剛才在電影院裡向著我衝進來的野獸,跟眼前的模型長得十分像。我打了個哆嗦,連忙別過臉,往出口走去。我要是飼主的話,肯定會被牠啃個體無完膚。

我乘坐升降機到達二樓,資料室像是經歷過浩劫,翻箱倒櫃,紙張散滿一地。我隨手拾起一疊,上面寫的都是飼主們的資料:

張婆婆,已退休,87歲,孤獨死。

津島先生,作家,39歲,為情而死。

崔小姐,歌手,25歲,欺凌致死。

陳予希,學生,23歲,搶救中,

博物館裡的照明系統像是受到了什麼襲擊,光管一下子全部都爆裂了,我剎地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4

小黑是我被關完主臥房第二天出來後發現的,牠捲縮在我的床上安睡著,初生嬰兒般的大小。牠醒來發現我後,嚇得從床上跳了下來,在關上門的房間裡亂竄;發現沒有出口後,忿忿的躲在角落。我嘗試以食物示好,牠不但不領情,還咬了我一口,宣示自己嗜血的天性般。

說起來又可怕又美好,我和阿希就是因爲小黑才認識的。我承認,本來我也是跟其他人想的一樣:妳明明什麼都擁有了,還達到了所追求的完美;怎麼總是不苟言笑,裝模作樣可是很惹人厭惡的。

是那一天吧,升上中學的第一個學期尾,派發考卷的日子,老師在講台上喊著名字。快要到我了,本來好好地躺在抽屜裡的小黑,好像嗅出什麼端倪一般,突然跳進我的懷裡;露出牠尖長的牙齒,眼神裡充滿著仇恨,若不是吼叫,便是準備攻擊誰了。我根本顧不上課室裡其他同學的面面相覷,老師眉頭一皺、討厭課堂被打斷的樣子;彎著身子把小黑藏在毛衣裡,拉開慘叫的老舊木椅子,一言不發的衝出課室。

我用盡全力才能把小黑和自己反鎖在廁所裡,小黑眨眼間變得跟廁格一樣大,止不住地朝我狂吠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牠如此兇殘的樣子,害怕極了;怯怯的伸出手想要安撫牠,卻被用力的反咬了一口,左手手腕瞬間血跡斑斑。

——同學,妳還好嗎?我是予希,老師讓我來看看妳。

阿希一邊詢問,一邊咯咯的敲個不停。當然了,她可是班長,得履行責任,如實跟老師相報的吧。別無選擇,我只好打開門,阿希的目光果然被我身後巨大的小黑吸引住了。

——我家也有一頭呢,長得跟妳的很像,不過更碩大一些,是徹頭徹尾拒絕被馴服的野獸了。

想起小學部校長那老鼠般的哨牙和爸爸鐵青的方臉,我的牙齒和雙手都顫抖了起來。爸爸厚著臉皮、費盡唇舌才讓我能夠原校升讀的,又會再次被趕出去的吧,因為機會都被我花光的關係。不如就順從爸爸的意願,從窗戶跳下去的好。

趕緊洗個臉、沖一沖手腕上的血跡,回去吧。她說。

靜默了片刻,又補了一句,

——妳好像考得不錯喔。

她早餐喝了過期的牛奶肚子痛,上過廁所就沒事了。

為什麼沒有說實話,反而一臉平常的向老師扯著謊呢,像同樣的事情做過很多次很純熟似的。他們不會注意到的喔,阿希向我眨了眨左眼,低聲的說。

我想,我就是從那個瞬間開始中意她的,不止是因為正視了她白皙的臉上那雙讓人沉迷的大眼睛,更是她善解人意地完美的幫我化險為夷之故。我們自然而然的熟絡了起來,小黑很好哄,跟我那頭很不一樣,真叫人羨慕,她常常這麼說。

要不我們去診所向獸醫請教一下馴養的方法吧,我這麼勸過很多次,她才終於半推半就的被我拉到私人診所。姑娘從接應台探出頭來,看見我們抱著的兩頭寵物;不知該拿出怎樣的表情應對,臉上痙攣般扭曲起來。

——這個品種,十分常見啊。

不等我們開口,她就先發制人把該有的疑問都告訴了我們。可能是早就處理過這樣的症狀很多次了吧,她的語氣十分不耐煩。多多觀察牠,平日多帶牠外出玩耍。若是察覺到哪怕是一丁點兒的不妥,立即安撫、安慰、陪伴牠;牠也就不會膨脹、變大,成為能夠威脅你生命的野獸了。是很困難,不過要是持之以恆,慢慢也是可以馴服的。若真的沒有時間,或是如此不幸地,無論如何都壓抑不了牠殘暴的天性的話;就讓爸媽寫封信來,我們會把牠轉介給醫生,那邊有各種量身訂造的訓練課程,也有藥物配合⋯⋯

讓爸媽寫封信來,怎麼可能呢?我內疚的看著阿希,果然還是不應該勉強她的。


                                                                         5

我重新張開了眼睛,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空無一物的石屎地上,濃濃的霧中突然透出了兩束紅色的光芒。接著,野獸穿過了霧,張著牠長長的獠牙和滿口黏稠的唾液,出現在我的眼前。

果然是同一個品種,簡直就像是從展覽廳裡活了過來追上我似的。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條似曾相識的紅色頸圈,頸圈上掛了一塊圓形的金色吊牌,吊牌中間刻著一個字母H。

吊牌上映著我變形的臉。對了,這頸圈是阿熹幫我繫在野獸身上的。原來是找著了主人,才窮追不捨的呢。是我的小黑啊,跟阿熹養的那頭長得非常像,當然只有起初的時候。多虧有你,我才會在女廁這樣荒謬的地方,跟阿熹說上第一句話。本來我是很擔心的,畢竟她跟我一樣,已經被變大的野獸咬過、攻擊過了。

不過她畢竟比我想像中要堅強很多,聽完診所姑娘那堆廢話以後,居然就真的更悉心地照顧小黑。即使在最壞的時候,在我們家裡都鬧得雞犬不寧;在同學對我們嬉笑怒罵;在老師多番暗示、警告我們不要走得太近,要以學習為優先的時候。她依舊笑笑的牽著我的手,跟我爸爸在醫院講的那套說辭一樣,反覆說著只要我在,她就看得見希望。

反倒是我,一直拖累著她吧。那是她唯一一次對我露出厭倦的、疲倦的、憤怒的臉,在我從學校二樓跳下來摔斷左腿的時候,她都不曾如此。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把宿舍變成螞蟻和蟑螂的溫床的,可是我真的好累啊。我實在是沒有力氣唸書、執拾、梳理頭髮、洗澡的,光是要爬起床定期吃飯,已經用盡了我所有的能量,好麻煩。我明明只想要休息,好好地、深沉地、安穩地。

阿熹來到的時候,房間終於透進了一絲人工的光。她劇烈地搖晃著我的肩膀,妳的房間充斥著垃圾的味道,她說。好一會兒,我的眼睛終於成功聚焦,看清楚了她焦急、雙眼噙滿淚水的樣子。我像是被雨水滋潤的、長滿雜草的、廢棄的井,喉嚨終於能夠發出聲音:我睡了多久呢?一天?三天?一個星期?

可還是好累,我連連打著哈欠。一股溫流滑過我的陰道,我看著床單上那坨突兀的暗紅色;突然意識到:不遠了,我所渴望的溫暖和平靜,便忍不住噗赫一聲的笑了起來。

阿熹會明白的,妳看她馬上附和我破涕為笑的樣子。她說她從沒見過這麼邋遢的睡公主,我被她硬推進共用浴室裡,乖乖坐在她搬來的椅子上,一動不動。任由她拿起調好溫度的蓮蓬頭,溫柔的幫我沖洗著污垢。我看見一條血路沿著我的陰道一直往下流,流到地下白色的磁磚上,格外顯眼。

房間全是阿熹一個人收拾的,她丟掉了發臭的食物,洗淨了染血的內褲、褲子和床單;只有床褥上的血跡,怎麼都清不掉,讓狹小的房間留有淡淡酸臭的血腥味。晚上,我們依偎在單人床上,阿熹一隻手讓我墊著當靠枕,另外一隻手環抱著我,生怕我會憑空消失似的。她睡得很熟,身體十分暖和,沒有穿上胸罩的胸脯一起、一伏,勻稱的呼吸著。

霧漸漸的消散、變得淡薄。小黑齜牙咧嘴,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發出攻擊前的習慣性低吼。

近了,我所渴望的,溫暖、平靜的一刻。我稍微想像了一下,想像著被牠撕成碎片的場景,想到大概會很痛,四肢不禁變得冰冷、僵硬起來;而相伴而來的,卻是怪異的安詳感,我是多麼心甘情願地作出這樣的選擇。

最後一眼,霧終於完全散去,時值黃昏,夕陽金燦燦的,很美,只有今天的太陽不會沉沒。野獸輕盈的一躍,精準的撲向我。我閉上眼睛,讓不炙熱的溫暖爬滿我的身體。


                                                                         6

伯母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大學通知她學期結束了,宿舍裡的個人物品必須清空,她問我可不可以幫忙。唉,我超級不喜歡到她宿舍去的。宿舍的位置很偏僻,總覺得像個黑洞似的,阿希進去以後就找不著了,連同想要拉她出來的人也會被吞噬掉。

那次也是,那是我為了學士畢業論文趕得焦頭爛額之後的事。好不容易趕到她那如凶宅般不透光的房間後,我看到阿希躺在床上,瞪大雙眼獃獃的看著天花板,那把烏黑的長髮被她揉成一團團結塊。阿希腹部下床單的位置還有一灘血蔓延開來,房間裡充斥著濃烈的腐壞味和血腥味;天知道我有多懼怕,怕她就這麼死在那裡。

到了,阿希的房間此刻倒像是遭了小偷,書本、紙張和筆記散落一地。清潔用品很齊全,因為全是我買回來的。我緩慢地收拾著,順便吸取她留下的氣息。書桌上擱著一本手帳,我隨手翻了翻。

阿希習慣把空白的地方當作不定期日記使用,這是最後一篇,一個月前寫的:

就當著是為了我,不可以嗎?阿熹說。對不起呢,親愛的阿熹,雖然很殘忍,可是我已經無法再為了你們的不傷心而強迫自己繼續活著了。妳也看到的,我被野獸侵蝕的不成樣子。

我對於那天的記憶十分清晰,我陪阿希去看劇場來著。走出文化中心時,外頭冷冽的空氣一下子就貼滿了臉頰,阿希卻不知怎的,饒有趣味地提議不如買啤酒在海傍坐坐。

——熹啊,如果我成功死翹翹了,妳要怎麼辦?

我往嘴裡灌了一大口冰冷的啤酒。

——就當著是為了我,活下去,不可以嗎?

沒有回答。我轉過身、彎著腰往前,想要檢查一下她的臉龐:兩朵紅暈和咬得鮮紅的嘴唇,稍微失焦的眼神,實在是比平時來得迷人。

——我還相信著的,那可能非常短暫但高尚的快樂,足夠凌駕於我們所有承受過的痛苦之上。

還是沉默,醉了吧。我稍稍地挪了挪坐姿,好讓意識迷離的她靠著我。

那個寒冷的晚上,我跟阿希在海傍坐了很久,很久。待半打啤酒終於飲盡,夜已經很深,很深。凌晨快三點,海傍除了我們兩個,再沒有其他人。阿希突然坐直,開始脫起她的靴子。那雙靴子是貼著腳型窄身設計的,交叉式的鞋帶牢牢的套住了阿希的雙腳,把它們脫下來費了阿希好大的勁。她猛地站了起來,跨過我們坐暖了的鐵欄杆,在空無一人的長廊上疾跑起來。她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邊對抗者寒風反覆大喊著好沉重啊,一邊不斷地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脫掉。

我跟在她的後面,看著一地的軀殼:厚重的淺褐色外套、阿希常穿的米白色毛衣、耐寒內衣、素色無鋼圈的胸罩、穿洞的襪子、燈芯絨棉褲、打著小蝴蝶結的可愛內褲;阿希一絲不掛安靜地站在長廊盡頭的黑色陰影裡。不知道是不是太暗了我看不清楚,我覺得阿希連五臟六腑都掏空了;她那頭眼神銳利的小黑,住進了她白皙的皮囊內。

就像我早就預料到的一樣,電話響了起來。

——那孩子撐不住了,妳過來嗎?見她最後一面。

不,她就在自己的房間裡,而我跟她在一起。

我掀開窗簾,接著窩在阿希的床上,床褥上那灘洗不掉的血跡還在。窗外時值黃昏,夕陽金燦燦的,把不炙熱的溫暖帶進了房間。然後,天空被染成了紅色、粉紅色、紫色⋯⋯不一會兒太陽就完全沉沒,天空又回復成藍色,沒有了光線,只剩下我一個人倒映在玻璃窗上。

妳終於如妳所希望般,與夕陽融為一體,沉沒了。

房間被我清空掉,把不要的書信、筆記、照片、舊衣物統統都丟掉後,沒有什麼是需要帶走的。我重新把窗簾拉上,抱起小黑,吃力的推開房間的門。

掰掰。


12.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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