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鲈
阿鲈

王小龙的蝴蝶

王小龙在田间看着水,一刹那间,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梦,他在梦里想到自己在做梦,好神奇。

王小龙看到了一只蝴蝶,一只云状的蝴蝶。


吃完饭,王小龙在菜地里闲逛。这是一片很大的菜田,周围全是楼,像一个绿色的大池塘。一条水泥路贯穿而过,一块块被划分成各种形状的地里,种满了瓜、豆、菜、葵,全年不缺。一茬一茬的长,一茬一茬的种,按照四时之序,季季更换,不变的只有大片大片的浓绿。每天天未亮,就有人在挑粪、拔草、撒种、收菜,挑到早市上,三块两块的卖。夜晚,有人烧地,稀疏的烟随风飘,飘进四围的高楼,氤氤氲氲。小孩很喜欢这里,躲猫猫、抓蝴蝶、在田埂里找四脚蛇、蹲在沟渠边打游戏、躲着大人偷偷的抽烟,有时也顺手偷几棵菜,一溜烟的跑回家。打这过的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几个种菜的老大妈,捂着腰,指着一群远去的小孩骂。


这里虽位于城,却不像城,像村,但四周的高楼又分明证明它是城。街道烂烂的,旧旧的,窄窄的,一辆小轿车就能堵起来。电线杂乱的在各个电杆间盘曲扭结,没人分的清哪根是哪根,街道中间常有断落的电线头,行人如同流水规避溪中石头,流畅绕过,但这并不能影响此处的生态。早上,大家乘晓星残月出门,呼朋引类,同去站工场,晚上,又于黄昏月出时分,喧闹于街道缝缝,打骂嬉笑。没找到活儿的,可以闲一整天,搞瓶酒,往某个狭窄小巷,在只有一线蓝天的楼缝下,和同样没事儿的各种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身上穿着布满泥污的衣服,唾沫星子飞溅,说着昏话。有人实在不胜酒力,直接仰卧在店铺门前的台阶上,这边的几个正待喊他,呼声已经响起。大白天的,行人看到这幅景象均远远避去。第二天,有的人醉死路旁,有的则爬起来,继续上班。王小龙和爸妈就住在这儿,出租屋远离主街,在菜地旁,每次在屋里待久了,他都爱来这块小菜地。他喜欢这个地方,在这里,有他熟悉的味道。


天已昏暗,高高的楼,星星点点的亮起了灯,眯起眼睛,远远看去,闪闪如夜空里的繁星,也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道道拉长的光影。凝神却立,可以听到某家电视里正在播放的电视剧,一股腊肉炒辣椒的香味弥漫于田间的每一条土畻小道,黑黑的菜地微微能看到一个小红点,靠近城市繁华一带的上空,光映着云,耀眼明亮。一个正对着手机屏幕对歌的人,猛吸了一口烟,咳嗽了几声,提醒夜间过路的,那里坐着一个人。


这个地方很流行对歌,不知道从何而起,这竟成为一种风尚。大家喜欢听,喜欢看,也跃跃欲试地想唱一唱,但大多时候都是聚在一起,在站工场的暮色下,听一男一女对唱,男的在歌里加入荤段子,调戏女的,女的则巧妙巡回,唱中带骂,娇羞状引得围观男人们放声狂笑。抱着手,渴求下一场热闹。那些现场插科打诨,调笑弹唱的人带起了一阵风,致使这块小区域的人几乎人手一个“小蜜蜂”(收音机),人人听山歌,也人人唱山歌,玩得转手机的人,更是用手机对山歌。以前对歌,隔山,隔河,现在只是一块小小的屏幕,每逢夜晚,菜地里、河沟边,总有那么一两个黑影,吓过路人一跳。他们哼着,唱着,咿咿呀呀,像一道柔和的光。


王小龙呆呆站着,看着唱歌人抽烟时忽明忽暗的小火星,在黑色中晃来晃去,觉得很有趣。小时候过年,玩仙女棒,在空中乱画,画出一条条发光的虫子,就是这个样,但那个比这亮。他想起了萤火虫,但这光是红的,萤火虫光是绿的。他没见过萤火虫,只看过电视里的萤火虫都是在一大片草稞里,或是芦苇荡。满天荧光飞舞的景象一直印在他的脑海里。


王小龙看到了一片云,借着城市的反光,愈发明亮,那是一直蝴蝶,从城里飞来,舒展着大大的翅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云,它太像了,蝴蝶都没有它像。他觉得这是风吹的,今晚风很大,一会儿就没了。


他想看着它消失,一分钟、两分钟……。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蝴蝶不见了,蝴蝶飞了,飞到了他的心里,也飞到了他的梦里。


夜里,王小龙醒来,梦里的蝴蝶飞走了,月光透过窗户,爬上了电视,爬上锅碗瓢盆,爬上了妈妈的脸,他静静的看着影影绰绰的窗外,眼睛在黑暗中反着光,想起刚刚的梦。梦里的那只蝴蝶,在菜地里忽上忽下,就像两片落叶被风一阵一阵的吹着,一点一点的,一只鹭飞过,扇来了阵阵洋芋花香。芭蕉那么绿,菜花那样黄,苋菜青中带紫,豆尖白花叶藏。青草的气味,河沟流水的气味,还有风的气味,他有些恍惚。


一声咳嗽,惊醒了他另一个好梦。


爸爸咽了咽口水,吸了吸鼻子,又睡着了。他和爸爸妈妈一块睡,和妈妈一头,房间小,白天显得拥挤不堪,夜里,天完全暗下来,黑黝黝的,王小龙觉得家又变大了。他有些睡不着,太静了,唯有爸爸的呼噜很响,时高时低,有时急促或突然停顿,有时又毫无预兆地想起,响雷一样,呼吸被带乱了,心一直砰砰砰的,乱跳。


他突然想,爸爸会不会突然死掉。他被自己这无端的想法下了一跳,赶紧在心里重复——不会的——不会的——爸爸长命百岁——爸爸长命百岁。他怕,他真怕失去他,也怕自己会像电视里那些孤儿,他不懂孤儿,觉得孤儿,会被人欺,被人笑,更重要的是,没了爸爸,妈妈怎么办,少了一个人,就像缺了什么一样。


他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和爸爸一起去放水,泡田。


夏日的夜晚,月亮和今晚一样明亮,猫头鹰咕——咕——咕,蛐蛐藏在草里,混杂着其他不知名的虫声,交织,繁忙,赛着叫,闹嚷嚷的。月光下,沟水汩汩,微风轻轻的揉着脸,父亲让他看着泡,放满一丘田,再浸另一丘,他回趟家。他鼓足勇气,内心却隐隐的有些怕。父亲走远,消失在黑黑的树影中,他想起了从前听过的鬼故事,鬼会在夜里默默地看着人,说不定就在哪个草丛里、田埂下,或水沟里,藏着,躲着。他左看看,右看看,又时不时的转转身,怀疑的环顾后面,随手捡起一块土垡向黑处扔去,啥都没有,只听到一声水响,但偶尔一点风吹草动,还是能唬他一跳,他趴下身子,紧紧地伏在田埂上,青草的气味噙满鼻腔,他哭了。他怕父亲不会再回来。于是违背诺言,一个人沿着父亲远去的方向,捂紧耳朵,拼命的跑,黑影一道道向后退去,行至半山腰,天空漏出来了,星光,水光,眨着眼睛,爬上路边一棵树,紧紧抱住,胆气壮了不少,他想,都那么高了,什么妖魔鬼怪也上不来,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周围的一切,他看到了远处的田,也看到了一晃一晃的灯光,他有了一丝底气,一丝委屈,还有一丝埋怨,老远就喊了一声——爸。父亲打着手电,来了。


这个夜晚好长呀。


王小龙在田间看着水,一刹那间,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梦,他在梦里想到自己在做梦,好神奇。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一声“猫”叫,他分不清在做梦还是醒了,又一声,越来越清晰,好像不是猫,是房东老太太:疱疹又犯了。他睁开眼,擦了擦眼角的泪,屏住息,细细听,白白的墙蒙上一层灰灰的纱,月亮被云遮住了。老太太又不叫了。——哎哟——我受不了了——老皮酱,小皮酱——老砍头,小砍头呢。尖利声又起。王小龙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她就住在隔壁,一间小黑屋,每天半夜,她总会一声一声的拉起长音,王小龙习惯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就开始叫了,今年还在叫,好像整年活在痛苦里。她喜欢骂人,骂的还很难听,骂儿子,骂老伴,骂空气。


她住的房子很小,这间房原来住着一家外地人,他记得,里面有一个小女孩,每天都会把电视声音放的很大,一双透透的大眼睛,经常都扒着窗,往外看。


房子阳光进不去,没人的时候,黑漆漆的。老太太每天都开灯,不分白天黑夜,身子小小的,缩成一团,就像一个干瘪的橘子。王小龙每次路过,都会探探头,看看她。房东说,大脑不行了,七十多的人,颠东了(昆明话,昏聩糊涂了),耳背,你跟她说什么,她也听不见,见到人,第一句话就是问现在几点?你说这种,哪个不恨,现在又有疱疹,又不爱看医生,熬到蹬脚那天,就消停了。王小龙似懂非懂。王小龙突然觉得老太太很可怜,每天在一间小屋子里关着,也没人和她说说话,他想,她一定很憋得慌,而且肯定会很无聊,就像爸妈不在,他一个人待在屋里一样。他还好,可以和自己玩,看电视,做手工,他很会剪纸,这是奶奶教给他的。还能跑出家门,看看眼前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去楼道里,和新认识的朋友弹弹珠,还能去超市门口玩游戏机,再或者,跑到远处的湖边,看人钓鱼。那个湖真是大,王小龙跑一圈要半个小时,湖边每隔几米,就有一只白鹭,他见过白鹭吃鱼的样子,瞅准了一啄,一条扭动着身躯的鱼鳅就被叼嘴里,几下就被吞了,有时,两鹭相争,鱼鳅一滑,咕噜就掉水里了。老太太只是叫,一年叫到头,声音越来也小,咒骂越来越弱,老人斑从手上爬到了脸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每天呆在屋里,却永远一幅没睡够的样子——老倌倌——老倌倌。老房东问他叫什么,她又不说话了,突兀兀地来一句——几点了?老头狠狠的背过头去,恨恨地,叹了一息——你问这个整喃样?啊?整喃样?——十点,十点——你瞧着。他指着表,凑到她脸上。


房门猛地一关,灯光闪烁,又剩一人。妈妈说,老太太可能今年就走了。王小龙问妈妈,去哪儿,妈妈说,小孩子不懂。


王小龙一窜到了十三岁,该上初中了。风嗖嗖地吹,在耳朵里打漩,树木、房屋都在疯狂地往后跑。他又进城了。大伯带着他,从村里直接到镇上,吃碗米线,又赶赴城里,摩托声在风里,撕开一条路。王小龙看着两侧的树从密变疏,房子从小到大。灰很大,下车后,头发黄黄的,阳光打上去,一闪一闪的。大伯告诉他,天要黑了,他要赶回去。在车站等,一会儿你妈就来接你了。


车站大门口,一条很旧的铁路通向远方,夕阳下,铁轨那么静,两三个行人,沿着铁路慢慢走远,最后变成几个模糊的小点,王小龙想,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会不会走到自己家乡,但一转念,那里根本没有铁路过,也从未听过火车长长的叫声。他看到一只鹭,直着脖子,在荒草里一闪一闪的,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白鹭不是应该在水边吗,但那确实是一只鹭,白白的羽毛,淡黄的嘴巴,它一下出现,一下又没了,它是那么美,但教人有那么一点点凄凉。不知不觉中,王小龙已坐在了台阶上。妈妈叫了他一声,他没听见。又叫了一声。妈妈说,屁股坐脏了,洗不干净,于是帮他拍了拍土,拉着他的手,往家里走。


爸妈又搬了一次家。王小龙觉得很新鲜,每次来,都是一个新地方。他感觉自己的生活是流动的,一下搬到这里,一下又搬到那里,每年都在变化,以前他和爸妈挤一张床,现在他有了一个小沙发,半夜他可以好好翻翻身,不用担心脚搭在爸爸肚子上,也不怕口水流一枕头,被妈妈拖起来,教训一顿。


但这次的房子离之前住的不远,就在菜地北端,上回是南端。中间隔着一条小街。王小龙依然习惯去逛菜地。穿过田间小路,走到当时住的地方,王小龙感觉还那么熟悉,某一瞬间,他仍然觉得这里才是他家。他偏偏头,看了看那间小黑屋,……没人。他慌了。睁大眼睛,扒着窗户屋里到处看,还没在,绕过窗户,沿着阴沟跑到大门口,老太太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她没死,她还在,他真高兴。


她好像能走了,但背弯弯的,脑袋靠在拐杖上,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不清楚。


他靠在墙角,站着看,她好像察觉到有人,抬起头,眼里似乎汪满了泪——几点了。王小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之后才慌忙急火地赶紧看看表,——三……三点。他结巴了一下。他怕她听不清楚,伸出手指,比给她看——三点——下午三点了。老太太也举起三个指头——三点噶?——是呢。老太太头又垂了下去,口水一丝一丝往下流。


王小龙这时才发现,老太太真小,肥大的红外套,包着个小小的身体,瘦的像根柴。奶奶是这样,爷爷也是这样,一老就变矮了,变瘦了。爷爷告诉他,人就是越老越缩,时间到了,衣禄吃完了,就得见阎王了。王小龙明白,见阎王就是死的意思。


一年不见,这里变化真大,周围的高楼慢慢消失了,露出了久违的青山。菜地四周都在动工,挖掘机没日没夜的响,吵的人睡不着。王小龙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到处都亮着灯,好刺眼,一时没分清楚方向,栽了一跤。早上起来,又有几栋熟悉的楼不见了,菜地一角缺了口,太阳像个大橘子漏出了脸。王小龙问爸爸,你们平时就干这活儿吗,爸爸说,你爹就是一个大头憨包工,啥都干,背砖、打混凝土、打钻子,搭钢膜,以前帮人建房,现在帮人拆房。——为啥建了又差,——你问公家去。


王小龙又回去了,离开了爸爸妈妈,离开了小菜地,离开了老太太。世界变化好快,他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不是又会在一个新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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