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涵
曾子涵

写点小东西,喜欢猫子,诗歌与研究方法

大洲小事

我们这里管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叫作“卖粉的”,大约是取出卖色相之意。

大都是外地女人,平日里三三两两都聚在楼下,一条板凳一把瓜子就是一个下午。我要去城区上学,每天都起得蛮早,她们则更早——天刚翻出一点亮,一群也并不见得浓妆艳抹的女人们已经拢着袖口三两站到巷子里了。我起先疑心成日不工作该要怎么养活自己,后来见她们做些十字绣、鞋垫一类的手工,心里石头算是落了地,但仍不是十分的踏实——这些物事能值到什么钱呢?

一次我下到二楼,照例眯了眼屏住气,然而燎起的柴烟带着中药的苦味儿还是直直冲进鼻子钻进眼睛。巷子里都晓得,二楼家的男人身体不好,但具体怎样不好似乎并没有一个共通的定论。前院的二姑爷说是他老婆不好,他迟早要“死在肚皮上”;何胖子就悄悄告诉我是黑猫子下了咒,还说迟早会害其他人——我自然是不信的;还有一回我隐约听到父亲同母亲谈及他,是低沉生厌的声音:“三毛屋里不容易啊,得了这种病,他老婆只能做这种事情赚几个药钱——以前他还可以出去,现在看着……”

母亲叹了一口气,又有点疑虑了:“会不会有人来捉?”

我感到害怕了,二楼家的煨药要引别人来捉拿,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也许竟是制造的毒品也说不定。

二楼家的男人叫三毛。这当然是个诨名,只是邻里喊得多,真名竟然谁也不知道。我喊他三毛叔叔,但不很亲切。他身上的味道不好闻,每次走楼梯也颤颤巍巍,令人疑心是不是地震了。自从听到父母的讨论,这种嫌恶似乎是加深了,以至于我连带着中药味儿也一同讨厌起来。

煤炉倚着墙,墙边墙顶是白石灰粉的,给燎出一片黑黄焦印。外边儿两家电表挨着,本来滴溜溜转,烟子里也滞碍起来。我于是皱起眉,右手捂住口鼻,急步向下走。不期然的,木门吱呀开了。听了响,我便掉头看。门给人推了半开,屋子里面一片黑,出来的是三毛。他右手扶着门沿,头发顶上乱蓬蓬,推门以后只低着头,凝在那里不晓得想些什么。

我本来打算回头走掉,心里又怀了一个愧疚——不打招呼说不过去的,况且他还是病人。

“三毛叔叔!”

他朝着声音猛地仰头,抽了一口气,几乎扶不住门沿,要向后颓下去。我也被他的反应惊到,紧紧抓住楼道边不锈钢扶手,一阵冰凉透进手心。三毛缓了一缓,扶门的手掌筋骨涨得分明。看清是我,他脸上肌肉两边扯着一笑,只喔一声。一片黑里传来很遥远的声音,是个女人,听不懂的外乡话响了一声,荡出来,三毛也用同样的方言回应。我突然感到一阵后悔,之前的那个招呼把我和一个并不熟悉的病人困在楼道里。他想下去,我也想下去,但总要有个人先动,如若不动,总要说点什么。

“你没上学?”

他终于是发话了,怪异的普通话,我放下心来。

“今天星期六,我们放假。”

又是喔一声,他松开手晃悠悠往楼梯走,我贴着扶手一个转身赶在他前头,三两步就跳到一楼。我跑的飞快,落地还有余裕回头看。这个男人再没有把注意放在我身上,只一心一意下楼,务必每一步都稳扎稳打,和父亲下围棋一样。我一面偷望他一面走,冷不防被撞了个趔趄。

是个看来五十多的老头子,发茬灰白,肚子圆滚滚,但是脸上红扑扑,像喝了酒一样。

“冒长眼睛?看路撒!”

老头子眉头皱起来,眼睛却并不看我,只一个劲儿望上瞄。我一句话也不说,低头从旁里冲出院子。心里又留了十二分的好奇,这人面生得很,不是附近住户,是来找谁的呢?我顺着他望去,是三毛。这时候他才刚下了半楼,墨绿的旧夹克套在身上,晃悠悠的。他显然也看到这个满面红光的老头了,朝他点点头。老头没理他,噔噔噔踏着楼梯上去,转眼就到了拐角。三毛叔叔不走了,侧过身抓住扶手,好让他从狭窄的楼道上过去。

这时从门里走出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半大的小孩子——应该是他的小儿子——他们有很多儿子,做生意时是不大管小孩子的。我就望过去,淡黄色的绒线帽罩在头上,眼睛浑圆,看起来有两三岁的样子。女人同三毛叔叔说了几句,把孩子塞给他,转身同红脸老头进了屋子。他就牵着孩子一步步下到一楼,走得很慢,发黑的脸上这时好像现出红润。那个孩子不哭也不闹,一只手很温驯地放在父亲掌心,有点跌撞地跟着往下走。

我忽然明白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喉咙里好像被人塞了把沙子,一句话也说不出。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种事,他们为什么不管?巷尾何胖子瞧见我,朝我扔了颗石子。是粗砂结成的团,顺着他的手“砰”的砸到我脸上,碎开成小块,砂砾簌簌落进衣领。一转头,他在那头冲我做鬼脸,舌头吐出来好长,整张脸纠成橡皮泥似的一坨。我“啊”的狂叫,冲上去和他干架。他圆脸上是有惊讶的,先把我推开,用言语辱骂我。

“你麻痹有病啊!傻逼东西!”

被我胡乱蹬了两脚以后,胖子也恼火了。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即便我看他不起。何胖子充分发挥体重优势,死死摁住我,朝我脸上吐口水。

“你再踹试下看?你踹啊?你个傻逼东西!呸!”

原来何胖子也瞧我不起,我哭起来。口水溅到嘴里,一阵反胃。我眼睛通红,胸口快要爆炸,脑袋里血红的刀子反复割下他的脑袋,从胸口刺进去,淡黄的脂肪,剖开肚子,扯出盘积的肠子和内脏,嘴里一直念叨——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我要杀你。我猛一口咬住何胖子的胳膊,他痛得叫唤,抡起右手就给我一拳,我松了口,被他骑在身上狠狠揍了一顿。

晚饭时我一直低头,父亲还是看到我脸上的青紫,大为光火。

“你抬头。”

我闻言仰起头,眼睛还是往下看。父亲好像更生气了。

“眼睛看我,你是不是男人!”

我很委屈,看过去,眼泪在眶里打转。

“打赢了没?”

“没。”

“废物!叫你平时不挑食,各种营养都要吃,不听,被人打了疼?活该!今天你跟老子吃两碗饭,不吃完哪里都不准去。”

“算了算了,伢被打成这样,你还骂他……”

母亲在旁偷偷拉父亲衣服,被父亲一掌推开。他像一瓶猛烈摇晃过的可乐,泛着白沫的愤怒从瓶口溢出来。

“拉什么拉!你晓不晓得就是你总惯着他才会这样!今天就是要锤一锤他!”

母亲坳不过,又盛了一碗饭。

那餐饭吃了很久,纱窗外面本来尚有暮色,等父亲丢下狠话时已经黯淡下去。我抱着碗打量餐桌,很有些年头了,漆成深红色,上面塑料垫被烫出大片隆起的印子,油腻腻的。三盘菜分别是清炒白菜,萝卜炖肉和烧墨鱼,盛在瓷盘子里被筷子扒拉开,圆盘形的白炽灯下油脂浮出星星一样的迷光。可我讨厌这几个菜,用筷子把白饭挑到口里,咀嚼,凉凉的甜甜的。如是吞咽四五口之后具备了惯性,仿佛是我的肉体自动运转起来。

钟敲了七下,下面的钟摆“哒哒”的晃着,我也上了发条。父亲死死盯着我,他就帮我接过这任务,定时定量将米饭送进嘴里,上下颌共计二十次闭合,微微仰头,借分泌的唾液让其滑到胃里,一气呵成。大家想着各自的心事,彼此都没有言语,餐桌上气氛缓和下来,我想起白天看到三毛的黑脸转红,想到孩子带出去时的绒线帽和大眼睛,想到那个红脸大肚老头踏进他家,出神地叹了气,旋即意识到危机仍未过去,侧里偷瞄一眼。

父亲终于起身拂袖而去,母亲接过我手里的碗筷,默默走开了。我的灵魂终于又和躯体结合到一起,并且暗暗感激躯体的援手。这时我开始有点相信何胖子说的咒术,或许人的灵魂真能单独走出去,从水泥墙的这头穿到另一头,能飞天能潜水,还能附到其他身体上。我仍然瞧他不起并且恨不得杀了他,但也很想问他关于下咒的事情;打架输给了他,又决不能先开口跟他说话,我苦恼得要死,索性爬到天台。

脚手架上没有什么衣物,我正准备爬上去,对面屋顶就传来细小的叫唤。是那只黑猫子!我走到围墙边缘往那头看过去,果然是他。这只猫子蹲坐在锈红的瓦片上,莹绿的眼睛望过来,我猜想他是认得我的,说不定这时候他也在心里想——是那个小孩子!我遥遥招手——喂!他没理我,却突然警觉地扭过头,望着西边尖叫一声,弓起身子来。我顺着看过去,是手电筒,好几道光柱在巷子里扫荡。有人在跑,有人在追,光柱激烈的抖动,好像巷子伸出两只白色的臂膀,去抓握,去索要什么。村子里窗户都打开了,对面常年遮上的帘布拉开了,家家户户都探出头来,朝西边张望。小孩子也要伸出头来看,被家长一个个拖回去了。我看不清楚,只有一片狂呼爆喝,男人大喊大叫,凶狠恶毒的声音贴着巷子穿行。闷响惨叫是接下来的声音,我有些害怕,往右看时那只猫子也莹莹的瞄我,我突然发觉他只有一只眼了。一只独眼藏在夜里,他做出扑击的凶狠架势,却并不动作,只在对面屋顶逡巡。

他看到户户洞开的窗,从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是肉还是别的吃食?喊叫又起来了,人声杂了,由远而近。不少窗户关上了,连灯也灭下去,借着月光才能看到玻璃后莹莹的眼。我听到母亲克制的呼喊,她在找我,从楼下上来了。那几道光气喘吁吁跟到巷口,放缓脚步。楼下院子铁门的链条哗啦啦作响,但整栋楼毫无动静,只有声控灯闻声而亮。一个人跌坐在铁门前,呼喊止息了。我把头探出去,眯着眼使劲看,手电筒却关了。说话声音低沉起来,两个黑影从两侧围上去,把人架起来。

母亲这时寻上来,一把扯住我。

“哎哟,真是我的爹啊!把我急死了,到处找不到人,你躲到这里干什么?”

她探出头瞄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骂了几句,很不耐地把我往楼下推。

“小伢凑什么热闹?下去睡。怎么今天挨训还不够的话?”

我回头瞥了一眼,猫子已经走了,一声惨叫荡上来。后半夜是热闹的,一户户人家踏春似的走出门,有地聚在院子里,有的打开窗户远远聊着。婴孩可以放心哭出声了,大人们说话声音大起来了,咒骂的浪潮也一层层叠起来了。风小下去,何胖子在巷尾畏畏缩缩探出身子。黑猫的眼睛也许是他弄瞎的,我想着,对他的愤恨又大起来。他走出来,也看到我,右手指着举起的左手不停地比划,见我半天不懂,脸上现出不屑来。我偷偷摸下去,父亲不在院子里,母亲站在巷口打电话。何胖子走过来,很神秘跟我讲话。

“老刘被人打了——他是借了高利贷还不起,我爸爸说的。”

“是他啊……”

“而且他手被砍掉了一只,才吓人——就那边。”

他猛地一指脸上现出恐惧的神情,我望过去,果然是一只手。这真是老刘的手吗?我要走近一点看,他死活不动了。

“走啊,怕什么?你是不是男人啊?”

他的怯懦让我升起一股欢愉,我嘲笑他,轻视他,并且从心底里原谅了他。那的确是一只手,我蹲下来仔细观察它。这只手小指缺了一半,余下部分倒没什么残缺,四根半手指蜷缩着,好像一只大型鸡爪,淡棕色的皮肤上是一圈一圈的皱褶,血管隐藏在皮肤下看不清。腕部被斩断的部分积了一滩血,已经微微发黑,但露出来的骨茬泛着白,让人想起象牙,不那么光滑,沾着灰尘。

母亲打完电话,见我蹲在那,发出一声尖叫。

“你下来干嘛?回去,跟老子回去听见没!”

何胖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又退几步,转身跑掉了,招呼也没和我打。我嗤笑着看他奔走的肥壮身躯,被母亲揪着耳朵拉上楼,继而整晚做噩梦——红脸的老头举着刀割开我的颈动脉;三毛在二楼死掉了,尸体烂得不成模样,小孩子从楼顶掉下去;我一刀劈开何胖子的脸,他反而呜呜哭起来。

天亮以后来了很多警察,蓝色的蚂蚁进进出出,巷子里紧张起来,女人都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户户房门被敲开,取证,合上。母亲说父亲去医院看望老刘,我晓得他是去警察局,我不说,我也待在家里。母亲不许我上天台,自己却在天台呆了一上午。

父亲下午回了,抱了抱我,抱了抱母亲。

“说是要移植,把手装回去,不晓得还能不能用。”

“唉,这个事搞麻烦了。”

隔天来了一群武警,举着防暴盾,两人拖着一个大麻袋,从村子这边走到另一边,满了以后又换另一个继续。受惊的男人女人们从楼顶跳到另一栋的楼顶,他们早有准备,不晓得最后能跑掉几个。三毛一家没有跑,也没有别的人家跑,母亲下去了。领头的那位原来是不带头盔的,后面两个戴着头盔的人把麻袋张开,母亲笑吟吟跟他闲聊,他微微一笑,把烟屁股弹在地上用靴子踩熄。母亲就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帮他点上。如此两分钟以后,母亲把一包东西放进麻袋,武警们浩浩荡荡走了。

另一边有人家据说不肯往麻袋里放东西,房子被绳子拉倒了。那栋倒塌的房子是不是红脸凶老头的呢,我这样想着,但如果红脸老头坐在废墟里抹眼泪岂不是又太可怜了吗?傍晚时候何胖子向我炫耀,说他捉到那只黑猫子了,要当宠物养,我不相信,他就拉着我去他家院子看。他的确就在那里,一只独眼莹莹望着我。我在门口沉沉地望着他。何胖子蹲上前宠溺地摸他。他是在温驯地承受着,不再弓身做出扑击的姿态。

他已经闭上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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