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婴宁
齐婴宁

齐婴宁,现在的内刊记者,曾经的娱乐记者、图书编辑。关注一切好玩的事情

帘下风情——《金瓶梅》里的古典佳人

在放下这篇旧文时,看到文本框里默认的“你在乎什么”,认真思考了几秒钟,我想在我这里在乎可能要换为兴趣或者喜欢。我在乎的很多都是我喜欢的。

前两年写的东西更多是观看古典小说的思考,后来看多了有许多想法,却懒得下笔。给《醒世姻缘传》列了很多题目,最后一个都没成文。但是只阅读,不输出,思考没有形成文字,总感觉欠缺了什么。所以慢慢地将那些东西一一成文在此吧。

金瓶梅的好处是古典诗词意象满处皆是,却又不仅是一种再现。他给予了碎挪花打人、打相思卦、斜倚阑干、帘儿下翘首这些唐诗宋词中的佳人形象一种新的活力,他让他们与故事、有血有肉的人物发生关联。我们跟随着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孟玉楼这些女子记住了这些意象,随之成为我们的一种文化基因。

田晓菲曾在《秋水堂论金瓶梅》里说得极好,她说古典诗词记载生活中的一个短小的瞬间,不给出人物的来龙去脉,只是描绘他们在一个片段时空中对一件事情的反应。小说《金瓶梅》却像填空一样,把古典诗词限于文体与篇幅而没有包括进来的东西提供给读者。

这一点很好理解。中国的古文很妙,尤其是诗词曲,字寥寥,越咂摸越有味,不仅是字意本身,更因为词语经过几百上千年时间积累出了固定却又被拓展出的意象。比如赌书泼茶。今人熟悉的是纳兰容若的那几句词: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尤其后句更是被很多人用做签名、标题。

典故来自李清照。她在《金石录后序》里曾经详细回忆过与赵明诚旧时好时光,这对志气相投夫妇的日子,而今读起来也是羡慕的份,她写二人虽富贵子弟却也没到可以随手豪掷二十万的份,因此错过徐熙《牡丹图》,“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眼看着好东西走了,只能怅惘数日。后居乡里,两人“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得了书画便竟夜不眠,摩玩舒卷。寻常日子中,二人的消遣竟然是烹好茶,玩赌书,某事在某书某卷甚至具体到第几叶第几行。记忆力更好的李清照常常能够赢夫君,结果举杯大笑,茶洒在自己衣裙上,却仍然是开心着。这一切的生活自然随着靖康之难,赵明诚之死,都消失了。人、物具失,所怀着记忆而已。所以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相似者还有冒襄欲编纂唐诗全集,搜集资料,董小宛终日助其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使,相对忘言。等身之书,周迥左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书》而卧。周亮工的妾王荪帮助其整理印章,一一归位,从未错漏。她去世很多年,周亮工仍然回忆起当年爱妾为其整理古印场景。叶小鸾养母张倩倩与其:雪夜乏炉,以瓦甓贮火,诵毛诗二南。这些细碎的生活,成为古诗词的取材处,也是古文精简后的日常。

只是这如同红袖添香一样的古典佳人形象,却是经过淬炼的,太过于美好,缺少现实里或有趣或尴尬或扭曲的细节。《金瓶梅》做了这样的工作。它继承了古典诗词的优美抒情世界,如同后来的继承者《红楼梦》,在前人的基础上用属于自己的诗性语言构建了一个世界。但是继承的同时,《金瓶梅》也做了极大的颠覆。今天我们要说的就是潘金莲的宋词美人与恶妇形象的交叉。一方面,潘六儿十分聪慧,是全书中为数不多识字的妇夫人,弹得一手好琵琶,也识得唱曲,自有一段伶俐。她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是西门庆的另一面。对金钱没有那么在意,自始至终第一目标都是找个才貌与之相配的,一家一计过日子。另一方面,她有自己的恶毒处,也有属于自己的“死鱼眼睛”时候。如同“郑元和风雪打瓦罐 ”,风雪虽美,终要打瓦罐这样过活。

1 “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

《戏叔》这一段一直是历朝人民喜欢的。沈璟作《义侠记》,本是着意写武松,从打虎一直到上梁山娶妻完婚接受招安,全本36折。但是后来除了武大的丑角尤其受人喜欢外,剧情上,武松、潘金莲、武大、西门庆这段故事成了最受欢迎的折子戏,《戏叔》《挑帘》《裁衣》直到《捉奸》《服毒》《显魂》《杀嫂》,上世纪20年代,欧阳予倩作的五幕剧《潘金莲》,更是着眼于这几回。潘金莲雪日温酒戏叔,成了色香味俱全的一场戏。开场却是带着阴影的。

武松自从入住到武大家后,每日早上去衙门点卯上班,回家吃早饭。到傍晚再回家。《戏叔》这段,先是连日朔风紧,飘起大雪,下了整整大半夜。次日武松早早去衙门。直到日中未归。武大早饭吃了,便被金莲赶出做买卖。她让王婆买了酒肉,去武松房子簇了一盆炭火,下了决心要在这一日撩逗武松,不怕他不动情。

这样自信的潘金莲一方面应是对自己才貌相当自信,另一面也是对武松察言观色后的一个基本判断,毕竟初见潘金莲的武松是一连低头的。还送过一匹彩色缎子与她做衣服。这样一个伶俐的行走江湖的武二郎,日常应对金莲并没有特别的抗拒。于是她要下手撩拨他。

可惜接下来却是一句: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下文里有一句武松自把雪拂了。这应是一幅风雪归人的景象。有两面好看处,一是妇人雪中独自立在帘儿下。

倚门帘儿下便是想说的第一个古典佳人的意象。想想风雪中,满世界皆裹白装,那妇人便是这世界唯一的亮色,她却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怎不怜惜?可惜武二非此人。

说回这倚门、帘儿下,宋词惯会用此语。“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此首是我最爱的一首易安词,小时候看电视剧背下来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别后妆台镜懒开,倚门日日望书来。西风吹过衡阳雁,雁已归回郎未回。”“落花寂寂黄昏雨,深院无人独倚门。”

唯莺莺道得众人心声:官人此去。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使妾倚门而望。

可惜很多时候倚门而望,帘下独立总是难免的。西门庆与潘金莲激情过去后,潘很快便又一次尝到这滋味:三朝九日,足乱了一个多月,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门首小厮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多不理他。

风雪归人便是另一幅入画处。红楼梦是落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风雪一面驱赶着人往暖处去、家里去,一面掩盖着无数罪恶与隐秘。如接下来的戏叔。

2 低头:武松的拒绝与潘金莲的温柔风情

轻唤郎一声,低头弄裙带。

不敢对视,心里不在翻江倒海也是藏着无数情绪。武二郎面对潘金莲的直视,几次低头。潘金莲对着西门庆的调戏,更是低头,低头笑道,低头弄着裙子儿,咬着衫袖儿,斜着溜他一眼儿。这是一个第一次偷情妇人的正常描写。与武二在嫂嫂调戏时一味低头应对互相参看,十分有趣。武二的低头一面是拒绝,一面是了解。他一早就知道了这嫂嫂对他有意。因此《水浒》与《金瓶梅》文本里,妇人筛酒,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武松的未拒绝,直到最后都吃了七八分,却仍然是将酒洒了。还有用意识流解释的匹手夺过来,把手只一推,这一点点肢体接触算是武松的潜意识。

而两次低头:

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

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

是心底波澜的表现。我倒同意李贽同学的解读,武松忒不解风情。其实武松并非潘金莲所想,武大所说的那般不解事,看他与孙二娘那场近乎色情残暴的对峙便知道,武松所不解的并非是风情。

相较而言,潘金莲的低头是风情无限。徐志摩说得最精当: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3 雪夜弹琵琶 碎挪花打人

潘金莲身上可堪入画的细节还有很多。雪夜弹琵琶,叹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不由人。醉闹葡萄架一连串儿的对花的铺陈。金莲初入西门家,与西门庆、孟玉楼下棋,下不过便起意儿把棋子扑乱。如那《开元天宝遗事》里所载的杨贵妃与唐明皇之事,唐明皇与亲王对弈,贺怀智独奏琵琶,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欲输次,妃子将康国猧子放之,令其局上乱其输赢。见皇帝要输,放哈巴狗把棋盘弄乱,旁边所配音的是琵琶声。放至善弹琵琶的金莲这里,又是一对应。

把棋子扑撒乱的金莲,一直走到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

这是“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 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挪花打人。”真人版。却带有世俗的欢乐。只是再“热”的局都要冷下去。

这些均是美好的古典佳人掠影。小说里自然有许多与此相对的俗戏,比如有一次金莲、瓶儿、玉楼几人下完棋,却去打算吃煮的猪头。俗与雅就这样一并呈在你眼前。但是大处讲,与古典诗词最相悖的还是《金瓶梅》里的死亡,从开篇死亡的阴影便笼罩在潘金莲身旁,与之相对的白玉莲似乎无故事只为与之相对,便已死去。潘金莲用砒霜毒死武大,王婆帮其收尸,亦是鬼魅。但都不及最后武二杀金莲。除了现场惨不忍睹,更因着我们跟着《金瓶梅》目睹了潘金莲的一生,再来去想她的死。

《金瓶梅》里武松会从炉内挝了香灰塞在金莲口中,揪住脑袋摔翻在地,金圣叹说这是杀虎之法。妇人挣扎,狄髻簪环滚落在地。武松妨她挣扎,先用油靴踢她肋肢,后用两只脚踏她两只胳膊,嘴里说的是: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一面用手去摊开她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礲,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连作者都不得不叹一句武松端得好狠也。

水浒传里比金瓶梅要精简写:

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吃了一惊,都掩了脸。见他凶了,又不敢动,只得随顺他。

只是《水浒传》里的杀与《金瓶梅》里的杀却隔着漫长的时间。《金瓶梅》让金莲又偷生了几年,在这浮世里晃荡了些时日,受宠也争宠,也哭也笑,害人也被这俗世害。却还存着一寸天真,以为那一段姻缘仍然落在武松这里。

开场时门帘儿下磕着瓜子看人,历经百劫后仍然是帘儿下看人,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黄粱米未熟,南柯梦未醒。可是这在已清醒的看客看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孙述宇说潘的死,《水浒传》是一本天真的书,读水浒时不大反对杀人,是由于在这夸张的英雄故事的天地间,我们不大认真,只是在一种半沉醉的状态中欣赏那些英雄;但金瓶梅是个真实的天地,要求读者很认真,一旦认真,杀人就不能只是一件痛快的事,被杀的潘金莲,无论怎么坏,无论怎样死有余辜,这个拖着一段历史与一个恶名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女人,我们是这么熟悉,她吃刀子时,我们要颤栗的。

田晓菲说金莲心中爱上的第一个男子,便是如此与金莲度过了新婚之夜。在这潜藏着性意象的暴力语言中度过。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总想让潘金莲说点儿什么。她这悲惨的一生到底是怎么走到头的。最初的最初,她所慨叹的只是有金的便撞不着捡金的,所有的也是怀才不遇之心啊。可惜无论怎样说自己是块金砖,都要沟死沟埋。我们总是要为她抱不平,毕竟武大不仅个子矮长得丑,也是一个不会处事,不聪明的人。不然也不会被捉奸那出戏也不会被那郓哥这个孩子牵着鼻子走,迈向通往地狱的第一步。金莲这样一个伶俐人,你让她怎么办?

欧阳予倩让潘金莲有了一副自由且自省的心肠,让她拥有了20世纪女性的思想。只是这出戏,建国后,总理建议不要演了,潘金莲求解放的路没有找对,这样翻案不一定能达到预期效果,不建议演。但是重翻这个剧本,不难发现,今人对潘金莲的评判,一方面带着“淫”样目光打量,一方面却赋予她积极的求解放的意义,甚至将其与安娜卡列尼那相比。顺着的都是欧阳予倩的思路。

这一切都因水浒、金瓶梅为大家再造了一个世界。张潮《幽梦影》里说《水浒传》是一部怒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一怒一爱,所看的是潘金莲的死。而欧阳予倩,还有后来者编著的《潘金莲》要的是怒、哀之外的自由、反抗。可惜无论怎样反抗都抵不过命运这张大手。鲁迅曾说过悲剧就是将美好毁灭给人看,《金瓶梅》是一面给你展现最美的古典世界,一面把这美人的恶也送给你。当你左右摇摆,对这美人五味杂陈时,他却直接将其斩了。鲁迅曾用黑屋子做过比方,有人酣睡,有人发现一点光亮猛烈捶打,无处可逃的铁皮屋里,他醒着这事最悲剧处。潘金莲则是那个凭借着本能觉醒的人。她只是一意觉得夫妻不相配,拆开了再配又有什么要紧?可惜她遇到的是武松,被后人追为有儒风范的行者。她的本能遇挫,只能重新找到自由挥发处。可惜,一如此好的头颅却被情郎割了离身,尸体曝街几个月都无人收。

正因如此,让潘金莲呐喊的欧阳予倩剧本是那么好看,这种畅快,是几百年来的潘六儿的不平:死是人人有的。与其寸寸节节被人磨折死,倒不如犯一个罪,闯一个祸,就死也死一个痛快!能够死在心爱的人手里,就死也甘心情愿!二郎,你要我的头。还是要我的心?

他要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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