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級社會第七章

瑞克不適應N市的生活步調，常一個人待在我的租屋處看電視，他說電視上的新聞就像連續劇一樣精彩，每晚守在電視機前，就等著七點播報的晚間新聞。當他看見謀殺案的報導，總是皺眉而且認真地凝視電視畫面，有時也會不自覺環抱縮起來的雙腿，盡可能縮小身體，那張被收進衣服內裡的照片，此刻成為他選擇留在N市的原因。

我和凱瑟琳的房間是公寓裡唯一一個房間，客廳跟廚房共用同個空間，瑞克平時睡在客廳沙發上，自從他發現電視機裡的新聞之後，就很少離開客廳。凱瑟琳跟瑞克互動很少，基本上兩個人都在不同的空間獨處，瑞克在客廳看電視，凱瑟琳在房間裡用電腦，似乎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抗爭。

瑞克的興趣不僅限電視機，他對電腦內建遊戲也有特殊的愛好。他點開遊戲資料夾，正準備玩第四場撲克牌接龍，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要帶他來還原部門上班。雖然只是工讀生，不是正式員工，如果要在短時間內找到還原案件受害者的真實身份，讓瑞克跟著我一起進行暗中調查，這是目前最可行、最快的方式。我只希望他沒事不要一直盯著電腦看，妹妹頭對手上沒事做的員工有很大的意見，況且我就快要提案了，瑞克的角色更顯重要。

「欸，你覺得這次提案我該提什麼？」

「蛤？」

「提案啊，提案部門下次的還原應該選哪個案件。」

瑞克的屁股從旋轉椅上稍微挪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慢慢滑過來。

「每個案件的主角到最後都死了，對吧？」

「如果死後復活，感覺很可怕欸。」

瑞克聽完馬上露出狡猾的壞笑，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滑回原位。

我要是被開除，絕對是瑞克的錯。

「截至目前為止，還原部門的處理的案件主角都是死透的屍體，雖然這些屍體確實能讓N市居民相信政府打擊犯罪的力道，但反向操作其實也是一種方式。」我站在投影螢幕前面，說出自己根本不相信的鬼話。

「原本被認為身亡的還原主角，在屍體被送往N大樓的路上突然伸出血淋淋的手，抓住部門同事，這種意想不到的轉折肯定會激發觀眾的同情心理。N市成功救回受害者，市民們對N市的好感度一定向上攀升。」

妹妹頭沒有馬上回答，反而沈默了好一陣子，會議室內的出風口輸送空氣的聲音變得很刺耳。

「從來沒人提過這種案。」

「主要是想試試看不一樣的方式，但希望達到的目的是一樣的。」

「真想知道妳腦袋裡裝了些什麼東西。」妹妹頭毫無起伏的語氣讓這句話聽起來完全不像是稱讚。

「播出去之後的反應如果沒想像中的好，妳要負起全責。」

「謝謝主管。」

簡報結束，時間已是深夜，夜晚的N大樓再度空無一人。走回座位時發現瑞克不在座位上，過了半小時，仍然沒看到他，地下第五十層變得非常安靜，不知為何，我突然緊張了起來。

打掃阿姨的休息室裡面沒人，瑞克曾經和我一起拜訪過的地方，只剩一處。

儲屍間的冷空氣迎面襲來，無論外面的季節如何更換，這裡一如往常死寂。

瑞克的身影出現在儲屍間大門後面，他癱坐在地上，牆上的面板閃爍著「顯示異常」四個字，兩側冷凍櫃的門全被打開，瑞克呆滯地望向我。

「我找不到她⋯⋯」瑞克的情緒在這一瞬間潰堤，眼淚不斷從臉頰落下。

「這座城市會吃人！這座城市殺了她！」他從地上坐起身，把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從冷凍櫃拖到地板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撫他，茫然無措地站在一旁，看著他破壞還原部門賴以為生的核心。

冷凍櫃架上的屍體碰撞到地板時發出轟然巨響，其中一個裸露的冷凍櫃底部閃現微弱光線，我走上前去查看，不敢相信雙眼捕捉到的畫面。

我抹掉冷凍櫃的冰霜，靠近仔細查看。

儲屍間所使用的冷凍櫃材質並非一般常見的不鏽鋼，而是一體成型的透明玻璃，放置在冷凍櫃裡的屍體不是還原部門唯一留存的資產，一個緊閉雙眼、臉色發白的女子被藏在冷凍櫃底部，上面封蓋一層玻璃表面，跟冰封的屍體毫無區別。電纜接收器分別插進女子頭部兩側，上唇被人割下，比屍體還更嚇人。

瑞克一語不發，脫下上衣裹住拳頭，開始用力敲打那片玻璃，表面隙縫逐漸往旁邊延伸，碎裂的那一瞬間，N大樓警報音鈴聲大響，瑞克拔掉電纜，把女子抱在懷裡，直接往大門的方向拔腿狂奔。我跟在他身後，呼吸隨著奔跑加重，離開大樓。瑞克的速度太快，我差點跟不上他，他跑到一半示意我應該回租屋處，一輛警車駛向N大樓，跟我們擦身而過。

瑞克打開租屋處冰箱，女子瘦弱的身體輕易地就被塞進去，他關上冰箱門，看著我拼命喘氣。

「你到底在幹嘛！」我無法遏止衝動，這是我第一次對瑞克的行為發怒。

「她搞不好知道我妹妹在哪裡。」

「所以呢？如果抓錯人怎麼辦？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衝動，我是還原部門的員工欸！」

「對不起。」瑞克看起來累壞了，但我找他來還原部門為的完全不是這齣鬧劇。

「妹妹頭明天一定會把我叫過去問，你先不要出門，待在家。不准再給我惹麻煩。」

凱瑟琳緩緩推開房間門，走到廚房拿放在流理台上的水果，她咬了一口，看著冰箱。

「這東西明天不准出現在我家冰箱。」瑞克怒視凱瑟琳，卻不敢回嘴。

「冰箱是拿來冰食物的，不是拿來冰人。」

凱瑟琳走回房間，瑞克到客廳打開電視機，拒絕跟我對話。

我從未如此厭惡還原部門、厭惡凱瑟琳愛指使人的嘴臉、厭惡瑞克做事不先溝通、厭惡決定讓瑞克留在N市的自己、更重要的是，那女的還在冰箱裡，而我卻沒辦法厭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