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asis
Oasis

I only am escaped alone to tell thee.

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原文写作于2018年3月。

图来自互联网,侵权删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读来满是溺水的窒息感。再看此书是在周末的下午,上海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雷电交加,湿漉漉的心情,像是游向深海四处逃散的鱼。

这是一篇我想了好久,却一直不敢动笔的文章。

学识浅薄,不敢妄析这场房思琪式的强暴,惨烈的社会成因。语言贫瘠,无法将房思琪的痛苦传达万分之一。哪怕今天提起房思琪和已在天国的作者林奕含,都像是亵渎。我所有的解构都建立在一场真实的,残暴的,见证过世界背面的,苦难之上。


痛苦之一,是林奕含反复强调,这不仅仅是【女孩十三岁就被诱奸或是强暴】的故事,这更是一个关于【女孩爱上诱奸犯】的故事。

十二岁的思琪与怡婷,是邻居亦是密友,有着“一模一样的灵魂”,尤其体现在两人对于文学的早熟上。同龄人读《波德莱尔大冒险》时她们读《波德莱尔》,第一次知道砒霜是从《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这种超出同龄人的文学意识让两人成为连体婴儿。 

两人虽热爱文学,却毫无文学审美。囫囵吞枣的年代,邻居伊纹,美丽的初婚的,文学系出身的伊纹带她们读列夫托尔斯泰,看《活着》,时常泪流满面地解读。在伊纹的启迪下两人的审美意识与思想萌芽本该成为星星之火獠原之势,却被强行间入的李国华扑灭。

刚刚搬来的李国华,补习班名师李国华,高大威猛的李国华,“神目峨眉,状如愁胡,既文即博,亦玄亦史”的李国华,在缺乏文学审美,自以为是地期待“爱情”,处于应试教育的高压下,成为两位早熟女孩梦中情人般的存在。

 李国华肤浅,残忍,懦弱。他在美女面前,“话语像阳具一般膨胀”;将学生的情书存在公寓的箱子里炫耀般地展示给少女们;面对为自己自杀的学生,他说这是“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在老婆发现后,反骂被骗的少女是骚货,跪地痛哭求得原谅。

 他对思琪的引诱是一盘步步为营的棋。那时思琪正处豆蔻之年,不懂爱,不懂性,那时思琪只把他当老师,他却把思琪当成女人,他用心琢磨每一句得体的对话,设计出自己的博学多才,他布下一场以补习作文为名的圈套,在完全摸清思琪的自尊心后,开始了肆无忌惮地屠杀。

 思琪当年才十三岁,那时的思琪别说爱情,连“悸动”都不曾体会。她不懂恋爱要暧昧,要告白,要牵手,要接吻,绿色的操场就是一整个宇宙。以至于后来思琪在逼仄的小公寓等李国华回“家”时,李国华带她逛街买鞋时,在床上重复对无数女孩说过的情话时,她居然能从中感受到几分关于爱的柔情。 

那是十三岁的年龄,由于性教育完全缺席,思琪也不懂性为何物所做为何事。李国华第一次强暴她,脱下裤子让她口,“溺水感”退去后她甚至有种功课未做好的感觉,还说了句“对不起”。她以为爱情就是做完后把血擦干净,就是剥光衣服但不弄掉一颗纽扣,就是欲望如潮涨不落不褪。以至于某日,她看到李国华躺在床上,略显沧桑,她突然心头一软, 从床尾钻进床单,“小羊跪乳”。

这场暴力的,制裁性的惊天谎言中,房思琪未来得及经历正常就已经经历了所有的不正常,在这不正常中长出了畸形的满是荆棘的布满疮口的流脓的爱,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痛苦之二,正是这爱,让思琪终将走向自我毁灭而不可回头之路。

若说思琪幼年之时只读书却不懂书,理所当然被李国华引诱,但是从十三岁到十八岁的这五年里,思琪逐渐意识到李国华所谓的文学素养散发着装腔作势的俗气,人性中也充满低等的劣根性。愈是发现李国华的俗气与浅薄,自我意识就愈发觉醒,就愈是无法与自我和解:我竟然心怡于如此肮脏之人,我的污秽大概是永生无法洗去,这大概说明我本身就是烂人,脏人,臭人,让人作呕之人。

这种觉醒,文本中体现在李国华完事后两人对于文学的多次探讨。

李国华赤裸躺在床上,将爱变成说教时,思琪内心充满鄙夷。

在关上灯,李国华迫不及待用手探索她身体时,他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那时,思琪想着一定要写下来,“他说话怎么那么俗。”

他送给思琪当时女生最爱看的刘墉和剪报本,她觉得他“连俗都懒得掩饰”,“他跟中学男生没有两样,还以为我跟其他中学女生没有两样。”

李国华一面扪着思琪,一面讲汉成帝称赵飞燕的胸乳是温柔乡。那时她在心里

反驳,说的明明是赵合德吧?

思琪最恨他将自己比做胡兰成,他对她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她知道这是胡兰成的话,反问他:“胡兰成和张爱玲。老师还要跟谁比?“ 胡兰成有国破家亡的空虚,胡兰成早年丧妻,胡兰成风流成性但从不否认自己处处留情,她对胡兰成还有同理心,但是对他,只有慢慢膨胀的在心中淤积难去的厌恶。

她一面发现他的庸俗,一面又告诫自己得爱老师,得接受,“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

这种撕扯与分裂,让她徘徊在真实苦痛与自欺欺人中”,她的心脏一边被阳具扇耳光,一边自我安慰那是爱情本身的模样,终于在暗无天日中活生生将本我撕成两半,灵魂抛弃肉体,从此遁入永无天日的地狱中。 


痛苦之三,房思琪的自我毁灭之路中,是场社会性的屠杀。

哪怕是思琪的灵魂之交怡婷。

一样的年龄,差不多的家庭环境,不相上下的学习成绩,彼此之间的关心爱护,但思琪天生丽质,而怡婷“穿上裙子像是灾难”。(用这句话形容女生的长相,细思恐极。)怡婷知道得多,但永远无法知道一名貌美的女孩走在路上低眉敛首的心情。

上高中后,思琪战战兢兢将“与老师在一起”这件事告诉了怡婷,怡婷的第一反应不是施与片刻的同情,而是愤怒于思琪“不知廉耻”,嫉妒于思琪是被李老师挑选的那一个而不是自己,失落于自己与思琪 的渐行渐远,而这所有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一张脸蛋。

丑陋引发的自卑与美丽带来的伤害,思琪与怡婷都无法理解彼此。美丽与丑陋到底那件事更让人痛苦,这场比赛中两人越是分个胜负,两人的生活就越是万劫不复。

这道由于脸蛋带来的鸿沟让思琪微弱的求助信号在雾茫茫中消失不见,之后哪怕是生活里常常恶俗的连续剧,塑胶味的珍珠奶茶,简简单单争吵与接吻的爱情,出太阳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无法再感知与拥有。怡婷变成了两人灵魂的幸存者,同时,也成为所有不幸记忆的背负者。

 

哪怕是思琪的平行人生伊纹。

伊纹年长思琪十来岁,如思琪般热爱文学,如思琪般美丽,如思琪一般正在遭遇不幸,甚至如思琪一般强烈的自尊心。两人像是同一套俄罗斯套娃,除了大小,几乎无二致。

伊纹在幼年的思琪与怡婷眼中,满足了少女对于日后幸福的全部期待。于是,伊纹在某次习以为常的家暴后,无意在两位小女人面前流了眼泪,两位小女人居然觉得那眼泪有几分不堪——伊纹姐姐就应该是美丽的,坚强的,没有苦痛的。

从此伊纹也从未对两位小女人诉说自己的不幸。

因此思琪坐在伊纹车上泪流满面的时候也无法说出自己的不幸。

平行人生是如此的相似,倔强也是如此的相似,好不容易伸出触碰的双手又收回的胆怯是如此的相似。这样的相似,让伊纹注定无法成为思琪的救赎者,两人心心相惜,却在每个求救彼此的时候,欲言又止。

 

哪怕是亲生父母。

文本中思琪有两次鼓起勇气向父母求助,从而也诞生了全文最经典的两段话。

 

思琪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思琪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 起。”“谁?” “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这两段话的经典不在于语言优美,用词精致。坦白讲,整本书中因为精雕细琢富有韵味的词句太多以至于林奕含被许多作家批评工笔太力造句过多,唯有这两几句对话,是不带修辞的白描。

这两段话的经典在于在于我们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父母的影子;在于女性的贞洁被普遍认为比自我更重要;在于性压抑在我们的父母一辈身上成为了根深蒂固而不可撼动的想法或行为方式;在于我们家庭有千万种幸与不幸,关于性的不幸却是如此雷同相似。

悲剧从来不需要太多反复的强烈情感向的词语堆积,这种社会性,却被普遍推崇的观念,你只需要静静地,讲述这个观念本身,就已经足够骇人听闻,就是人间悲剧本身。

 

哪怕是整个社会。

文本中,被李国华强暴的饼干被自己的男友嫌弃脏;郭晓奇发帖控告李国华,反被各种不堪入目的网络语言攻击;李国华深知,“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巧妙的暗线是钱一维家暴人尽皆知,张太太不愿将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一维,却极力促成伊纹与一维的婚姻。

小说的结尾,全街坊坐在一个桌上吃饭时,众人仍旧将伊纹失败婚姻和思琪的精神病归咎于“读太多文学”。 

大篇的内心独白中,街坊邻居的戏份并不多,但每一次出现都将将房思琪的悲剧上升到社会角度。

性暴力的本质是权利与控制。如说一维的权利来自富裕的家庭背景,从而获得社会对其家暴的宽容,那么李国华行使暴力的权利是“名师背景”,是“教育水平”,归根结底是中国人对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盲目推崇。这样的教育制度下,这样的社会环境里,美德从来不是判断他人的主流标准。

这便是房思琪反复提起文学,林奕含接受采访时反复强调文学具有“欺骗性” 的原因——内心肮脏无比的李国华顶着“名师”光环,颇有才气,,仍旧成为街坊领居尊敬崇拜的对象。

因此,当李国华和钱一维,一人有名,一人有利,都站在了权利的天平倾斜的那一方,社会便成为了施暴者的帮凶。在没有同等与其抗衡的权利下,所谓的帮助自觉为以卵击石,明哲保身是最安全的行为方式,大多数由此开始沉默。

林奕含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权利奸杀正义时,房思琪式强暴和奥斯维辛又有何种区别。



最后,想讲三件小事。

1

书中,房思琪某次跟陌生男人进电影院,坐下不久那男人便开始喋喋不休抱怨,说自己每天的生活“像是被狗操”,那时房思琪心想,“你真的知道什么叫被狗操吗?”

此书在台湾出版时,编辑将“像是被狗操”用横线标注出来,原因居然是 “这句话像是对狗有贬义”,林奕含分享此事时,我震惊于台湾作家的心性,也暗暗赞叹台湾的人文素养——在平和的环境下,才有审视万物的大同之心。


2

现实生活中,林奕含接受采访说,“每次读小说读到女主要有改变时,作者总会设计一场强暴,可是你们真的知道什么是强暴吗?”

像大多数作家设计一场强暴却根本未曾经历强暴一样,普通人对人间的痛苦与世界的背面也缺乏基本的想象力,我们的痛苦并不痛苦,我们的悲伤也并不悲伤,我们的夸张却是真的夸张。


3

此书在台五版时,现实生活中的“李国华”仍旧照常营业,因此某次采访林奕含说自己是“废物”,房思琪还有很多,自己能做的却是如此有限。

如今,斯人已逝,但这个故事因为林奕含用直面过往的勇气,将血淋淋经历放在手术台上剖析,用文学底蕴赋予痛苦美感,给有相似经历的人以慰藉,给未曾经历的人以震撼。仅仅从文字本身,我们就能触目惊心地感受世界的背面蛆虫暗生,激发无数次解构与反思。

"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林奕含直面苦难真实写作的勇气,不仅不是“废物”,而且终将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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