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霞的一千零一夜》第三章 10 生命轉彎處

第三章 10 生命轉彎處

秋霞讀小學二年級時見識過一件大事。總督府為了慶祝「始政紀念」，宣揚日本國威，在台灣舉辦盛大的「萬國博覽會」。爸爸是商界名人，有很多展覽、宴會，身為長女的秋霞很幸運地可以穿著很高級的服飾跟著參加。那時更有名的「蔣渭川先生」不僅當選民選的台籍市議員，他組織的「台灣總商會」更在大稻埕水門附近舉辦規模很大的「產業博覽會」。那是日本最繁榮的年代。

當然那時候兩位做父親的怎麼也沒料到後來會成為親家。

邱家爸爸雖在商界風光，先天卻罹患哮喘病，經常在夜晚發作，秋霞十多歲開始每見到這種狀況，就得跑出家門去敲就近一位熟識的醫生家門，來開門的醫生娘都很不耐煩的把她罵一頓，每次都這樣。秋霞含淚暗暗發誓：「我以後要嫁醫生，我當醫生娘才不要那麼兇！我要對病人有仁慈心。」秋霞有一位一起學鋼琴的手帕交，是桑原老師的女兒愛子，愛子就熱切地說：「會的，妳一定會嫁給很有學問、人格很高尚的人！」

冥冥之中，的確是如願以償。松柏留日，擁有藥劑師和醫學士兩個牌照，而且爸爸一直讚不絕口的：「蔣家是偉大的家族，你不要看他家窮，他們人格高尚！女兒啊，妳會帶福氣給蔣家。」

松柏高等科畢業時已經受企業選才，有高薪工作等著他，但在赴日本修業旅行中深受優良的學術環境吸引，下定決心要去日本深造，多桑本來是反對的，但回憶起自己和渭水兄長原有承諾，弟弟先資助哥哥念醫，等哥哥行醫養家弟弟再去念醫。豈知命運捉弄，渭水投入社會運動後渭川仍一路資助，不僅喪失自己求學行醫的機會，更因社會運動而散盡家財。

湊足了旅費，松柏先考入熊本醫專藥學系，畢業時獲得保送入熊本醫大醫學系，入醫學系的前一年先隨教授在東京帝大藥學系當助理賺取學費。戰爭那幾年都在熊本醫大度過，最後一年正好日本戰敗，多桑向杜聰明博士請教，留在日本還是回台？杜博士極力贊成松柏返台，國立大學轉學回來不須降級一年，於是松柏轉學，從台大醫學院畢業，指導教授是同為留學熊本的鄭哲生教授和日籍的敏石教授。依志趣選擇了外科。

但是，現在松柏不但不是醫生，連藥品、儀器的小生意都顧不好，當多桑公務上的助手卻沒有薪水，還要倒貼車資、旅費，陪出差。秋霞不貪圖富貴安逸，但是這種實際上的經濟困頓，實在也很令人憂愁。

多桑和松柏出差的日子，卡將常往出嫁的女兒家跑，也允許秋霞回娘家，婦孺老弱倒也清閒，平靜過日子，也可以暫時不去想憂愁的事。

多桑曾經半年內加起來有七十多天在外，不只做政策宣導，還有颱風勘災、治水，視察選舉的途中還曾經發表「民主政治的基本教育」這樣的論點。多桑關懷社會的角度實在很廣。

有一次從南部訪查回來，多桑心情不好，食不下咽，晚上秋霞伺候小酒小菜時，松柏談起他們前幾天巡訪鹽民，在民眾服務處開會時，地方官員都報告了一大堆數據，對政府歌功頌德，感謝政府照顧，人民過得多好等等。松柏注意到坐得遠遠的有些赤著腳、皮膚曬得很黑或是乾裂、瘦瘦的人，安靜地沒有發言。

晚上投宿在小旅店時，忽然有大批人來說要見次長，七嘴八舌的說他們日子過得多苦，稅金太高，每天吃不飽……問他們為什麼開會時不說？又一陣鬧哄哄地，說官員不准他們講話，但官員講的都是相反的。多桑請他們推派一位講清楚看困難在哪裡？終於有一位表示，他們整天在鹽田裡勞動，曬了像一座山那麼高的鹽，賣掉所得的錢卻只夠買一盒番仔火！根本活不下去。

怎麼有這種事！天亮以後，多桑就不開會了，找一個鹽民帶路，隨便走進幾戶人家看看他們平常的生活。只見非常簡陋的廚房，灶上一口大鍋，裡面是很稀薄的米湯，有些人家是地瓜，也有的是烏黑的不知煮什麼。當要「吃飯」的時候，就舀起一晚稀湯汁，把一個鹽塊在碗裡沾一下，有的家庭把鹽塊用細繩吊著，也是在稀湯裡沾一下，這就是吃飯！

多桑難過極了，這要怎麼解決？這是全盤制度的問題，不是處罰幾個貪官汙吏就能解決的問題！多桑難免又想到二二八時，和陳儀會談說到，人民要甚麼？要的不過是安定、安全的生活，人民幹嘛造反？是你政府沒有法治，貪污、欺人太甚，所以二二八的處理才要你政治改革啊！結果談的是一套，大兵一來，屠殺暗殺，台灣血流成河，事件過了幾年了，換了一批官，還是這一套！

家裡的氣氛很低落，大家都很難過。秋霞認真的問：「多桑，常常有一些大人物來找您，說『台灣獨立』的事，台灣獨立，自己人管理自己人，不就好了？」

多桑苦笑：「你渭水伯的時候，「臺灣工友總聯盟」有一萬多個會員，是「臺灣民眾黨」裡面最強大的組織，組織內的成員團結，有發動罷工的能力，和政府談判才有勝算，現在呢？一盤散沙，十個人十一個意見！有甚麼能力可以『獨立』？」

松柏說：「人民能不能過好的生活？這一定不是獨立不獨立的問題，而是政府有沒有要好好做的問題。人民日子不好過真的是政府沒有盡到責任。」

一家人已經很少見面了，半夜還在談論國家大事，結果還是只能唉聲嘆氣！秋霞看過多桑那篇「民主政治的基本教育」，覺得多桑實在是「石磨仔心」！憂國憂民，在這個爛政府裡面做一個次長，憂國憂民還能怎樣？

再看看自己的夫婿，松柏更是背負著好幾層的「石磨仔」啊！秋霞心目中最優秀、高尚，有孝心、有慈心的夫婿，他可以成為一位成功的醫生，救人無數，對社會多所貢獻，但為什麼生命線走得坎坎坷坷、多重險阻呢？

第三章 10～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