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霞的一千零一夜》第三章 9 官夫人

第三章 9 官夫人

多桑不贊成送優將進幼兒園，多桑說「小孩子要自己教、自己陪他玩，哪有花錢請別人陪的道理？」讓秋霞多少感到遺憾。秋霞從小在士林的教會幼兒園長大，有著快樂學習的美好童年，高校讀靜修女學校，老師、修女很多是外國人，嚴格中不乏「寓教於樂」的理念，秋霞心想，這才是好的教育啊。

所幸家裡有一台風琴，整天都板著臉很嚴肅的多桑，只有在逗弄優將開心的時候會彈起風琴、唱一些日本兒歌，然後松柏也接續彈，弟弟妹妹就會加進來唱和，優美的日本歌謠，大家都好有天分啊。秋霞剛嫁進蔣家時的那些二二八陰影、恐懼，好像都遠去了！多桑在內政部任職，提出對國家有利的政策，盡心盡力的介於政府和人民之間的政令溝通，雖然辛苦，任勞任怨，卻很有意義。

多桑出差都是一出去就好幾天，秋霞相對多了輕鬆自由的時間。官方常會送一些展覽、藝術表演的入場券，秋霞抱著優將去欣賞。有一次是美國第七艦隊交響樂團在中山堂表演。哇！亮晶晶的樂器、帥氣的團員，彷彿戰前，協志會學長們教古典音樂時所欣賞的影片！現在能身歷其境，秋霞一時好像跌落到少女時代的夢中。

那一場觀眾席前排有「太子爺」在座，還帶著他的女兒。秋霞也曾經在永樂座(還是第一劇場？)看顧正秋唱京劇，常看到太子爺來捧場。顧正秋非常美，就算完全不懂京劇的人，也都會被她深深吸引。那時候，京劇算是最紅的表演藝術了，台灣的名人也都投入推廣。日本歌謠當然是禁止演唱和放送的，連日本時代還能唱的台灣歌曲也都銷聲匿跡，只存在於地下的底層。

「官太太」的任務如果只是這些，那就太美滿了。事實上，中華民國政府官員們的太太，要參加的「會」真是不少，其中層級最高的一個，就是「婦聯會」了。婦聯會是一些甚麼「長」、甚麼「司令」、甚麼「官」的太太們的group，當有活動或會議時，傳令兵就會送帖子來邀請。這個「帖」也出了個小風波！負責寫信封的小官依照著名冊寫「蔣夫人」，我們家卡將是「蔣」夫人，是沒錯啊。問題是，現在，蔣夫人是高高在上、唯一的蔣總統夫人！還有誰可以是蔣夫人啊？

卡將原本就厭惡這些虛假的應酬，她根本也不喜歡被稱為夫人，帖子被寫上蔣夫人害了小官被懲處，真是無妄之災，卡將更嚴正拒絕參加了。為了解圍，經辦的官員就順水推舟，說「夫人不適，那就以後都請『少奶奶』出席好了。」果然再送來的帖子就寫：敬邀「蔣少奶奶」了！

秋霞娘家爸爸具有茶博士美名，經商富裕，家教又好，並不畏懼這種官場酬酢，代替婆婆出席並不是難事。官太太的活動中最重要的一項，是陪伴蔣夫人「勞軍」，因為能上報、出風頭，名額有限，秋霞因此沒有可能列名其中，也就樂得輕鬆了。另外還有「縫紉」，這本是秋霞最擅長的，誰知與期待落差太大了！一人一台縫紉機，車著厚重的軍用帆布，不知製成品會是甚麼？帳棚嗎？感覺根本是做做樣子，應付而已。

活動可以帶小孩子去，不管幾歲的孩子都放在一間教室裡，由兩位中年婦人看管，由著孩子們自己玩。兩歲的優將嚇壞了，死命抱著媽媽的腿大聲哭個不停，搞得秋霞狼狽不堪，兩位「老師」大概也怕麻煩，就說「那你和媽媽一起，你要乖乖不准出聲音不准亂跑喔。」優將也真聽話，每一次都從頭到尾坐在縫紉機旁，一動也不動，像一座雕像。縫紉機單調的聲音，這個小雕像還曾經打起瞌睡差點摔下來！秋霞感到一陣心酸。

有一次傳令兵進來報告，「蔣夫人要來了」，宣布說夫人進來時大家要站起來，鼓掌完畢大家齊聲說「夫人好」。

蔣夫人好華麗喔，一群貴婦陪著她，都是綾羅綢緞、衣香鬢影，在縫紉機的空隙間走動，走到近處的太太就對她鞠躬說「夫人好」。秋霞只是微笑，沒有點頭、也沒打招呼，夫人眼神銳利，看了秋霞一眼，無視於她身旁的小女孩，就走到旁邊一台機器。

報上看到夫人常去探看孤兒院、慈愛的抱起小孩子，秋霞想，那只是做給人民看的吧？還有，近看夫人化的妝，細緻得令人害怕。

烹飪班教做菜，有一道菜的名字叫《轟炸毛澤東》！

聚會上課次數多了，位置比較近的幾位太太們有了交談的機會，大部分都很友善，優將也不排斥這些年長的阿姨們的親近和讚美。

有幾位太太這樣說：「蔣少奶奶，妳好漂亮啊，妳氣質好好啊，妳把孩子教得很好，妳和『那些本省同胞』很不一樣……」

聽多了這種話，秋霞悲哀的想：「我就是『那些本省同胞』之一！你們逃難來此，劫掠我們的生命、財產、地位、尊嚴，應該羞恥的是你們，怎麼反而來恥笑『那些本省同胞』？」

這些可悲的官夫人形象深烙在秋霞心版，成為厭惡的記憶。

第三章 9～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