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凯西
熊猫凯西

伊朗德黑兰大学毕业生,北漂中。十五言特邀撰稿人。豆瓣“女性主义文学创作”小组组长。

M,我的老师

这是一个人人都服膺欧阳元帅的统治,人人都称颂欧阳元帅的领导力的时代。欧阳元帅是无限慈爱宽容的,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不能仰赖他的庇护,即使犯错也能得到他的宽恕——只有一个人例外:

我的老师M。

作为高中女生的我初识她时,M是个爽朗的中年女性。三年前,她曾被誉为世界联合政府的科学新星,物理学探索的新先驱,因了这盛名,她和欧阳元帅的决裂也就越发富于戏剧性,引发诸多猜测,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是:M犯有叛国罪。但是世界联合政府向来善用攻心之策,何况欧阳元帅慈海无边,为何会单单揪着M不放,以至于差点动用被废除多年的极刑?这似乎是一个秘密,又似乎是一笔糊涂账,我等凡人只知道结局:在科学界的多方呼吁之下,M保住性命,被发配到我们这潮湿多雨的小县城中学做科学老师。

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甚至很快就在表面上融入了我们镇的生活:晨起去早市买菜,日日两顿饭自己下厨,天气若好,也会参加老师和学生们的课外活动:唱歌和打羽毛球。

但是当我出于好奇去体察的时候,我察觉到,她的心有些不在那儿。无疑是非常聪明的人,只是当下课铃响起,她讲解完最后一道习题,会向我们轻微地耸肩笑,那笑容总有点失魂落魄,好像失去了暂寄人间的理由,只不过凭着惯性在活。

一个初春欲雪的午后,M发现我在读“托拉”(犹太教经典),感到很惊奇。在此之前,她大概没怎么注意过我这个只喜欢哲学思辨,科学成绩平平的学生吧!

“你为什么喜欢这本书呢?”她好奇地问我。

“犹太教讲’一切深刻的真理和它的反面都是正确的‘,挺好玩的。“我很兴奋,赶紧招呼她坐在我身边,毫不怯场地回答了她。

她沉吟半晌,却没有接着我的话头,而是问:“我昨天碰到你的班主任了,她说你家人不让你高考了,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假装平静成熟地告诉她:“最近几年大学的招生名额缩减了,我可能考也考不上。”

她疑惑地说:”你班主任说你是班上文学和哲学最好的学生,科学也不差,你可以选择读省城的综合大学文史哲类专业?“

我苦笑摇摇头(她真的太不了解小县城的民生),告诉她大部分的省城大学都已经几乎只剩下教机器人操作技巧和商业大数据分析了。如果要读文史哲类,我得去首都,但先不说我考不考得上,即使费劲考上了,首都的各种开销我家人承担不起,也不知道要供我这么一个闲人读这种专业能有什么用。读到博士当老师更是奢望中的奢望。

“奖学金呢?”

”如果我想要奖,可以去省城大学读机器人操作。“我坦率地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渐渐陷入了忧郁。

那天我们欢畅地聊了很久,M告诉我,与我对“托拉”的喜爱相似,她上大学的时候喜欢古印度哲学,熟读“梨俱吠陀”和“奥义书”,而我对于这两本书一无所知,急忙问她能不能借给我看看。她笑着唤来了机器人秘书,随着“叮”的一声悦耳的声响,这两本书的云存储已经传输给我了。M随即问我:

“那么’托拉‘你是从哪里看到的呢?“

我顿了顿说:"哲学老师提到过。”

M带着怀疑的声调说:“你说G老师??”

我咳嗽一声,声音低下去:“不是。……是我姐。我从没有拿G老师当作我真正的哲学老师,我姐才是我的启蒙老师。”

我姐已经在去年与阿尔法国争夺星际霸权的战争中失踪。由于她是情报员,在传递重要情报的关头带着情报消失了,敌国赢得了那场战役。

“叛国”的疑云笼罩在我们这个平凡的家庭上空。父母都失去了原来的公职,开了一个小店勉强维系生计,世态炎凉的滋味也算尝了个遍。

M沉默了。许久,她问我:

“你觉得你姐姐真的叛国了吗?”

我告诉她:“我信不信,重要吗?谁都知道我们联合政府最大的武器就是’攻心‘,关键岗位的战士无一例外被强制植入了‘攻心’芯片,我姐姐不例外。但是再强的武器也会有火力覆盖不到的地方,电视上说您利用职务之便干扰了芯片的生产,悄悄将一部分导致叛国的芯片植入愿意向您效忠的叛徒的大脑。真相如何抵不过人们的相信。”

虽然谈到了她自己的传闻,她显然已经很熟悉那个故事了,加上脾气温和,M并未生气,而是说:

“怪不得你格外愿意和我接近。我是不是叛国不重要,倒是你需要读书,接着读。你同意我动用一下首都大学的老朋友,替你申奖试试吗?”

我愣住了,接着忍不住哭了。M并未像电视剧里一样拥抱我,而是悄悄地离开了。

M的朋友读了我写的论文,又通过几轮在线面试,我顺利得到了首都大学的预录取和奖学金。之后有段时间,我变得有点飘飘然,对于科学课也不太上心了,只在乎思辨和感受。毕竟,我的整个命运都反转了——凡人有点晕眩也难免。我经常顶撞G老师,不听他的课。只有M的到场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但我又不喜欢上科学课,并且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这一点。同学们大多对我避而远之,甚至班主任也不管我。M并不常和我单独说话,相反,我觉得连她也是刻意地保持了距离的,只是每当我想要恣意地放纵自己懒散,都会想到M,想到她是多么的优秀,并且依旧我能看到她在默默地关注着我,仿佛夜空中有一双澄澈的眼睛。

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没有找到机会问她叛国确有其事吗?并不是我想知道,而且我问了她肯定也不会告诉我。她那24小时不休息,且一直跟着她的机器人秘书也承担了监视的功能,我何尝不知道。

只是我觉得她很亲切,为表明我对她也很亲,我应该一问的。

毕业舞会上,我画了大红唇,和每个碰到的男生跳舞。M大概是为了合群,居然也来了舞会,只是依然爽朗地素面朝天。

我舞伴是个成绩不好而家庭颇有些小权势的男生,见了M便上前去敬酒,调侃地问她为什么不给他也申个奖学金。M笑骂他:”滚一边去,臭小子!“

“我知道啦!”舞伴不怀好意,大叫大嚷,“因为她姐姐和您是一伙的。”

我最恨有人提到姐姐的事,事实上我也为此被欺负了两年,便顿时脸色很难看。

舞伴变本加厉:“哟,这是干嘛?事儿都做了,好处也沾了,说都说不得?逗你是抬举你……”

M没有我手快拦不住,舞伴顿时挨了我一记耳光,他夸张地叫了一声。音乐停了,大家都望我们。班主任了解完情况,先拉着M悄悄谈论了不知什么内容,随即又叫我去办公室。

“M老师,你们很熟悉吗?”她装作不经意地询问。

我否认。

“那她怎么会推荐你申奖?”

我沉默。

“你的操行分太低,知道吗?”

“……”

“这样下去,会延迟毕业的。你以为首都大学那边的奖学金下学期还能替你保留?”

我咬紧下唇,忘了上面涂满了廉价口红。

我踏出班主任的办公室,迎面就见到了M。

她握了握我的手,紧紧地:”你不会延期毕业。有空要给我写信!“

我知道她在乎我,心里暖暖地。

我没能读完本科。大三上学期,欧阳元帅那张慈父面孔再次出现在电视和商城的电子屏上:和阿尔法国的战争再次打响,首都大学大部分学生休学,应征入伍,我也在内。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科学家叫奥本海默,人类第一颗原子弹试射成功后,他说:‘我已经变成死神,世界的毁灭者。’”M写邮件给我,她随着年龄增长有一丢丢絮叨,吸收新知识的能力虽不减,却也越来越爱说“很久以前”。“你记得这是’梨俱吠陀‘里的话吗?你还记得下句吗?”

“你记错了,”我回邮件道,“这出自印度史诗’薄伽梵歌‘。下句是,’……你将享有强盛的王国。我已安排了他们死去,而你,神射手,在这场战斗中只不过是工具。‘”

“是啊,工具,工具。”她发了一条语音给我,语气不再有记忆中的那么爽朗,而是带了点悲凉。“奥本海默是工具,从前的我是工具,科学家永远是政治的工具。杀敌报国这种话不该我来说,就祝你成为那个善终的工具人,或者用中国的古话一粒幸运的棋子吧,哈哈哈!”

太空战场有时残酷,有时候又沉闷无趣。每十天写邮件给M逐渐成为我唯一的安慰。后来我晋升了,肩膀上扛上了一颗星,M邮件里的语气却越来越担忧。我有时候分不清,她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整个战争的成败?她会像关心我一样关心她现在的学生中的有趣的人吗?

战争在我25岁这年进入了胶着状态。我方的军事技术和航空技术不如阿尔法国,关键实力除了当初由M的团队研发的“攻心”芯片保证了士气和关键岗位的忠诚,还有多年积攒的经济实力。说白了,我们更耗得起,而他们适合短平快的胜利。25岁生日那天我接上级报,我的军衔又可以升一升,但是我被要求植入“攻心”。

似乎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留给我,军令如山。

不过我还是和M通了个电话。“它不会影响你的思想和行为,如果有影响,那也只是好的方面:让你更清醒,更敏捷,更勇敢,更坚强。”M说。我太了解她了,这么多年,她每一封语音邮件中的犹豫我都熟悉。挂了电话,我拒绝了晋升,很快被发配到一个非常难堪的岗位——设备维护,一个本来只在维修机器人出故障的时候才有的临时岗。我不得不把自己不仅仅当牲口用,还得当机器人用,假装自己力大无穷不会受伤。伙食和住宿条件也和从前泥云之别了。

在我身体快撑不住的时候,联合政府和阿尔法国突然签了和平协议。我自由了。

回到故乡,母亲说起M,“听说她病的很重,好几次托人问你的消息。”

才过去7年而已,皱纹已经爬上了M的鼻子两旁和眼角,唯有爽朗的笑容依旧。

M未曾婚育,自然病床前也没有儿孙,除了护工,科学界的昔时老友和学生据说也组团来过一回——特地赶来县城,显然有些凝重的道别意味了。令我感到开心,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是,我去时M正好在读“托拉”:7年前因为此书,我和她有缘相识。当时她对名利的追求已经被断送,今天我也依然籍籍无名,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重逢啊,云胡不喜。

我放下水果,笑着去逗她:“大科学家把哲学当小说看呢!快来吃点猕猴桃。”

我削了一个猕猴桃给她。M谈笑之间,未曾对死亡有畏惧,她说自爱因斯坦起,人们早该破除对线性时间的迷信了。我问她对意识上传到云端有何看法?她不屑地摇头:“有比那更紧迫的问题要回答。”

“比如‘攻心’的研发吗?”我试着提到“攻心”。我们通信中我也问过,但她从未完整回答。

M答非所问地说:“你还记得以利沙吗?“

“当然。”

曾是犹太教大贤者之一的以利沙·本·阿乌亚(Elisha ben Avuya,אלישע בן אבויה),也被后世称作“另一个人”(the other),因其中年叛教而出的行为使世人哗然。传说以利沙某个安息日看见有人爬树从鸟巢中,连母鸟带小鸟一起取走,扬长而去;安息日结束后,有个孩子爬树捉鸟,遵循《圣经•申命记》“总要放母,只可取雏,这样你就可以享福,日子得以长久”的诫命,放走了母鸟,下树后却被毒蛇咬死。他由此感觉律法空虚,世间全无正义,遂叛出教门。

少年时我曾经着迷于这个故事背后的深意,而如今,我已遍历风雨,不再深究。没想到,M听完我的复述说:

“你知道吗?其实我早也已经被植入了‘攻心’。”

我惊愕地望着她。她接着说:“这个人机交互的芯片本意是会使人产生一个坚强的信念,类似于某种宗教的所谓‘盲信徒’(fanatic)头脑中的反应的模拟。我小时候目睹了你出生前的那场阿尔法国的大屠杀,深信人民需要强有力的leadership,与欧阳元帅相识之后,也深信得遇明主。”

“‘攻心’的团队耗费了十年心血和大量资金,如果没有坚强的信念,就不会有攻心芯片了。”

“可叹的是,芯片刚刚获得初步的实验成功,阿尔法国那边就知道了消息,并且巧妙地以手段说服了我最好的学生做他们的线报。间谍案很快被破获,震惊了欧阳元帅为首的军政界,前线正在流血牺牲,后方居然如此无耻,证据摆在面前,我无力说服他们,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团队。”

“但我毕竟是科学家,不是欺上瞒下的官僚,我的心和头脑都属于自己。看到昔日聪明灵敏的学生被植入芯片,因为加强版芯片的植入信念和他自己的信念矛盾,他很快就疯了——这本来就是千分之一的人会出现的排异反应。我痛苦之余,也日夜思索事情何以至此,难道真的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终于我发现一个惊人却简单的事实:阿尔法国没有‘攻心’——尽管我学生知道几乎全部机密技术,他们也不乏生产条件,他们就是没有‘攻心’。整个事件都是引蛇出洞,权力从来都是‘雄猜’,我们是蝼蚁。”

我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插了一句问话:”那么,您叛教而出了吗就那样?“

“我做了个更好的选择。他们曾威胁我,但最终还是妥协了,让我来到了这里,教你们。”她语焉不详地说。

“攻心,现在还有效吗?”

M微笑道:“如果你当初植入了‘攻心’,我可以让它无效。但是我认为你拒绝植入它,是对的。”

那天,在M的病床之前,我反复朗读了谴责叛教者以利沙最厉害的大贤人,拉比阿奇瓦死前的话。

阿奇瓦对托拉的发扬贡献无与伦比,立身亦正,最后却在罗马帝国的审判下惨死。行刑之前,学生问他为何依然冷静,是否有阵痛魔法?他说:

“我没有魔法。只是我一生都知道尽心、尽力是什么意思,今天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尽性,我为此快乐。”

“所以,你所说的更好的选择是放弃和他们博弈,还是尽量掌握多一些筹码?“我不明白。

”我掌握了让攻心失效的方法,然后退休了……“M依然带着诡秘的微笑,头渐渐偏向一边,我再去唤她时,已没有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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