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情的终结——精神分析史往事掠影

“她觉得自己走的这条预兆性的道路，终于到达了现实的终点。”
---王安忆，“米尼”

1 灵媒
灵媒在我们这个时代依然存在，只是多数活动已经不那么公开了。然而在荣格的时代，他们不仅活跃，还可以成为著名的人物，许多科学家在为他们的活动寻找科学依据，尽管另一些比较谨慎地选择不去研究他们。荣格给他一生中遇到的一些巧合起名叫“共时性”，他主持过一些降神会，参加者之一即是他的表妹海伦妮。海伦妮和荣格的父亲都不知道降神会的事情。
暮色降临之时，在克莱恩—许宁跟的牧师宅邸，也就是荣格的家里面，这些秘密的集会就开始了。这些集会的结果之一是，海伦妮出现了癔症的一些症状，她开始表现出第二人格。
在这时，荣格不明智地邀请一些巴塞尔大学的同学参加降神会，他们指出，海伦妮的第二人格在降神会上的启示多半剽窃于一本真实存在的书中。荣格感到十分丢人，随即退出了降神会。
当时已经加入一个讨论酒和文学的大学生社团的荣格，因为要在同学面前发表演讲，他开始在神秘主义的文献之海里苦苦遨游。最终，荣格由想要证明灵媒的真实性，转变为希望从心理学的角度去研究灵媒这种现象。弗卢努瓦1900年出版的关于另一位名叫海伦妮的灵媒的研究著作“从印度到火星”成为荣格发生这种转变的关键。 这书的作者其实可以证明，灵媒在降神会上描述的许多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景象，都可以在她接触过的现实世界中找到影子。她并非有意骗人，事实上，她根本无法有效地回忆起自己曾经去过这些地方……
1902年，荣格的毕业论文发表。荣格在论文中不仅分析了海伦妮这个病例（毫不留情地，因为巴塞尔是个小世界，她的身份很容易被识别出来），还给她取了一个充满恶意的代号“S.W”，这个词出现在“精神病学教科书”，是书中记录的一名女病患，她“被强化的自我重要感，表现为极为做作的谈吐和夸张的架势，有时还表现得性欲勃发，极为风骚”。这据说彻底毁掉了海伦妮结婚的机会。
同年，荣格与20岁的“白富美”埃玛订婚。
2 犹太女病人
海伦妮表妹的第二人格是一个叫“埃文尼斯”的犹太女人。
在荣格的论文“假性疯狂”中引用了一个由别人最早报告的病例“萨宾娜.S”。
这篇论文发表几个月后，荣格收治了一个真叫这个名字的犹太女孩，还不到19岁，漂亮富有。这时他和埃玛已经完婚。荣格尽管在极为严格的基督教环境里长大，却似乎对犹太女人有特别的好感，持神秘主义的他更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个巧合。
在萨宾娜的回忆里，荣格对海伦妮怀有的感情和我们上面所说的他的行为（写作和发表论文）存在一定的断裂。
“这个女孩深深扎根在他的内心，她就是我的原型。……后来，有时候，当我向他表达一些东西的时候，他会这样反馈给我：如此这般的一个女人也曾经这样向他说过，而这个人总是海伦妮。”

萨宾娜刚入院的情况很糟糕：荣格曾经不得不向自己的同事辩解“这位小姐是俄国人，所以她有些不雅。”准确地说，她有肛欲，把排便，性快感和受虐连接起来，导致各种奇怪和不符合社会眼光的行为。此外，她自己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深深地羞耻。
荣格对萨宾娜实施谈话疗法，可能是谈话疗法最早的实践之一。从弗洛伊德起，心理分析师们逐渐建立起一套尊重，关怀病人的行为机制和职业道德，而之前多半把精神病人视作异端或低等生物。（与弗洛伊德的长沙发不同，荣格倾向于在病人背后坐下并记录，不让病人看着自己，以减轻病人的心理压力，他对萨宾娜就是这样做的。）
如果说荣格在两个月的谈话中发现了什么，还不如说他没有发现什么：童年时期的性虐待。当时的弗洛伊德理论倾向于认为，精神问题都来自于童年时期的性虐待。如果荣格发现萨宾娜也属于这样的案例，他一定会大书特书。可她使他迷惑。
一切都表明，由于母亲的教育缺失，将要上大学的萨宾娜严重缺乏性知识，尽管意识的底层和身体的发育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荣格后来联系了另一位女病例，卡泰莉娜.H的情况。卡泰莉娜“甚至在根本不知道何为妓女的情况下就和别人大谈妓女”，因为男人的性功能而讨厌男人，而这种厌恶之情，尽管她不自知，也正是来源于她自己的幻想。
谈话，只是萨宾娜接受的治疗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让她协助荣格工作，作为一名精神分析师的助手。这无疑为萨宾娜后来成为一名真正的精神分析师—走上这一行的最早的女性之一—奠定了基础，也使萨宾娜和荣格在更广泛，深刻的层面上交流。

3 奥托.格罗斯或恶魔的低语
格罗斯和荣格是当时在维也纳之外最有经验的两名精神分析师。但是，前者的离经叛道的行为在其有崇高社会名望的父亲看来，已经是疯狂和犯罪了。
此人在工作和生活方面都给荣格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但是，背德的种子其实早已种下，对于当时所有选择精神分析这条道路的人们来说，背德几乎是探索自我存在和病人病情，宣泄精神压力的必要路径。在格罗斯之前谁还影响过荣格呢？
弗洛伊德对于荣格无疑是重要的，也有许多人试图分析他们的关系。一方面，弗洛伊德是年长者，扮演父亲的角色，荣格则扮演儿子的角色，也就是说，前者维护自己的权威，后者则坦诚谦恭地对待前者。同时，这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难免带有一种宗教的虔敬。另一方面，精神分析这一特殊的职业又要求荣格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阴暗，即使是对自己的“父亲”。在弗洛伊德这一面，他虽是长者，却也不能做到完全无愧于心。首先，荣格在到他家拜访时就曾发现他和小姨子的特殊关系，这曾令荣格困惑而悲伤。
弗洛伊德写过一篇“格拉迪瓦”，描述一个有强迫症的考古学家，最终被他儿时的玩伴佐薇治好的故事。佐薇使考古学家意识到他爱的是自己。这就使精神分析和诱惑策略等同了起来。
神秘主义，无疑是荣格和弗洛伊德不同的地方。荣格记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荣格和弗洛伊德在弗洛伊德的书房里谈话。突然，他们旁边的书柜发出一声爆响。他们被惊到了，担心书柜会掉下来砸到自己。荣格突然福至心灵地说：“您看，这就是所谓的触媒的外显现象。”“什么呀，纯粹是胡说。”弗洛伊德说。
“不是的，您看吧，过一会儿还会有这么一声爆响！”话音刚落，第二声爆响发出了。弗洛伊德惊骇地望着荣格。而荣格在回忆中说“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确信”。
4 女巫
萨宾娜，同样地，在很长时间里都相信自己有预言的能力。
在格罗斯和荣格初会之前的那段时间内，荣格对待萨宾娜一反刚开始治疗和一起工作的坦率温情（他曾经对她感叹他的妻子只是普通女人，只对吸引自己丈夫的东西感到兴味，而她是特别的），以一种严格和苛酷的方式对待她，尽管仍替她做心理分析和治疗，不再谈自己。
格罗斯替荣格做了心理分析，和弗洛伊德一样，他指出荣格内心有被压抑的性幻想。这使荣格直接想到了萨宾娜。同时，格罗斯的离经叛道的生活方式，极端的聪明和强烈的人格魅力也感染了他。萨宾娜记述：“他对我的学业成就显得毫不关切……我以前那么相信所谓的预言，现在恶魔仍在我耳边低语，但我再也不相信了。现在他来了，他急切地和我谈了格罗斯，说起他得到的一个新的见解（即一夫多妻制）;他不想再压抑自己内心对我的情感，我是他第一个最亲爱的朋友等等。所以事情又这么鬼使神差地证明魔鬼是对的，可真出乎我的意料。”
“那些想知道到底谁和谁发生了性关系的子孙后代，必定徒劳无功。”这真是警句。正如我们无法推断尼采和莎乐美的关系一般，荣格和萨宾娜是否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我们也只能有一些非常模糊的推断，而且是相互矛盾的推断。可以告慰我们那颗八卦之心的是，从他们留下的书信和记述看，两人的精神交流的深度至少已经“胜却人间无数”，用弗洛伊德给荣格的信来说：
“有的女性会以她们想象中的伟大灵魂来吸引我们，这正是大自然最为瑰丽壮观的奇观之一。”
5 恋情的终结
“对我来说，说出‘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同意在那之后与你断绝关系，而我正无此意……”
这是萨宾娜写给荣格的话。荣格是已婚男人，且他信奉“一个人不能不断地欺骗，不断地带来失望。”更何况，萨宾娜本是他的病人。医生—病人—情人这双重关系既使荣格不忍远离萨宾娜（否则她可能旧病复发），又决定了他们的关系无法长久，因为这是社会不愿意见到的。
最后一步要由荣格太太埃玛来完成。事实上，她给萨宾娜的母亲写了匿名信。这位母亲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写信给荣格，让他“既然救了我的女儿，就不要再毁掉她”。
荣格在恋情的终结之时，表现得和之前对待海伦妮一样不够仗义，而且有些懦弱。他否认与萨宾娜有超出友谊的关系，并说他早已停止了对萨宾娜的收费，所以她“也不再是我的病人了”。最后他向萨宾娜的母亲索要欠缴的治疗费用。
6 并未结束
萨宾娜.S，在荣格无法治疗她之后，转而成为弗洛伊德的病人和学生。她在根本的一些问题上更认同于弗洛伊德，然而在弗洛伊德面前，她时时为荣格的观点辩解和抗争。弗洛伊德体察到她的仍然爱着荣格的心意，她却说，她并非因为爱情才抗辩。
萨宾娜后来不仅成为了精神分析师，而且还嫁人生孩子。在她头次怀孕前后，荣格被逐出弗洛伊德名下，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决裂，至少在名义上，与萨宾娜有关，弗洛伊德说是这件事使他看轻了荣格的品德。这场决裂给了荣格极大的打击。
而事实上，两人的决裂与思想观点，和各自的利益攸关。在个人生活上，荣格在与萨宾娜分手后，在20年的长时间里又有了一个情人，她叫托尼，有一半的犹太血统，也曾是他的病人。他们的关系更为公开，而且托尼病好后成为了荣格的同事和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