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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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至今认同革马托派。做过几年内地工运资料整理。2019年底宣告退出“廿一世纪元阶段”政治。最近(2022年二十大前夕)微信屡次被封,不得不翻墙出来呼吸呼吸。

《美国工厂》观后兼读书笔记(下)

摘要:自动化、机器人、数字经济等等技术取代工人就业岗位这一趋势的终极发展,将会要了资本主义的命。

《美国工厂》观后兼读书笔记(下):
真正致命问题是技术取代趋势,而危机根源在于资本主义

(上篇被删且再发也发不出,见网盘:https://pan.baidu.com/s/17dprfEY1pAwGGizzMFyw1A 提取码k8ig)

6.所以问题根源就在于技术进步吗?不,问题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制度

我注意到有一部分《美国工厂》影评,确实注意到了片尾信息,指明自动化才是最大威胁。例如“新京报书评周刊”公众号发文《纪录片<美国工厂>背后:不提供就业岗位的制造业,还重要吗?》开头就说:「从生产角度看,无法避免的自动化实际上才是最大的致命冲击。即便“福耀”初期到代顿提供了工作岗位,无论中美员工差异有多大,就像片子结尾所预示的,自动化装备将成为最大的替代者。」

前述安德鲁.基恩的书也援引德里克.汤普森的话说:“人们对这种隐形的力量有很多不同的称呼——计算机化、自动化、人工智能、技术、创新,还有人人都喜欢用的机器人”P79

所以,问题完全只在于自动化、数字化、电子化、机器人化等等这些技术取代工人的趋势吗?换句话说正因为技术进步,才造成了技术取代大量工人的现象吗?

我认为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才会发生技术取代大量工人就业岗位的现象。先简要说明什么叫资本主义制度:首先,每个单位(企业)都雇佣劳动者来生产产品或提供服务,通过产生新的价值、卖出自己的产品和服务,不仅得收回成本,更是为了赚取比成本更多的、尽量多的回报(即利润);第二,每个单位都有独立的私有产权和经营权力,形成市场,展开竞争(不过在历史上有少数情况例如高度集中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国家计划排除了市场竞争,但资本家仍保有对企业的产权,但这一点不妨碍本文的讨论,因为当今所有重要的资本主义国家均处在互通融合的市场中)。资本主义可以从学理上做很多分析,但我高度浓缩简括的这两条应该是资本主义最本质特点,也足以用来说明何以大规模发生技术取代工人的现象。

就技术取代工人这个问题来说,由于资本主义上述的本质特征,首先在于企业雇佣工人是来赚钱的,是要赚尽可能多的钱,当机器由于技术进步变得比人力更便宜时,企业肯定购置相当的机器以替换人力,使得整个生产成本降低,使得企业可以用比同行更低的价格出售产品和服务,打败市场上的其他同行竞争者。因此,如果技术可以大规模节省人力、还能提高生产效率,企业当然会大量采取技术、裁减工人。

这样说起来好像是很简单的道理,很多人却会想当然以为:好像不止资本主义才这样,人类所有经济都会如此。但事实上,资本主义只是最近两三百年发展起来的,人类过去长达几千年并非如此。过去几千年当然也有技术进步,但古代的技术进步要么是由于王朝统治或军事征战的需要、或皇室贵族奢侈消费的需要而推动的,要么只是工艺知识经验本身的积累引起的缓慢进步,还主要集中在农业与军事或宗教或奢侈品有关的冶金、建造等特定方面,而且很多工艺技术还会受到东西方普遍都有的人为的“重农主义”的抑制。只有在资本占据了社会的主导地位,并且资本家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而竞相提高技术的时代,才会出现过去几千年也积累不出来的飞速技术进步,也才会一再出现技术大规模取代工人趋势,而且这个趋势厉害到在未来可见的几十年可能取代全社会大半劳动力的地步。

从历史长远来讲,资本主义也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技术越进步,越显示出这个制度的不合理性。在物资匮乏的时代,资本家追求利润最大化而竞相发展技术提高生产力的过程,虽然也有巨大的社会、生态、经济代价,但马克思主义者也愿意承认这其中的历史进步性(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说过的);可是在物资越来越丰富、甚至很多领域都出现了明显的生产过剩和巨大浪费的今天,更不用说未来了,资本再遵从自己的经济逻辑推动技术进步,就只会继续加速技术取代工人的趋势,换个话说,就是继续加速让更多劳动者丢掉生活来源。这样的制度仍然合理吗?

技术进步本来可以造福劳动者,让劳动者从那些繁琐劳累、枯燥伤神、危险和危害健康的工作中解脱出来,至少让更轻松愉快、更有创造性的劳动成为可能,但在如今越来越大规模的自动化经济和互联网数字经济中,主导着整个经济的众多资本企业,大量裁减工人,或者一开始就只雇佣少数员工,或者把大量工作乃至管理工作都拆分为零散的、低薪的工作然后外包出去(从外包角度来说工作确实还在,但这些工作更零散、收入更低,越来越多人以兼职的方式承接这些临时工作,而单份这样的工作不足以维持生计)。这样的工作还合理吗?

而且,在读基恩的《科技的狂欢》时(尤其是第四章P101-121,我上一节大量引用过这部分内容),我想到了数字科技经济中包含着一个巨大的矛盾或者说极端的不合理:一方面那些数字应用和互联网企业确实聚集了亿万用户巨大的时间、精力、个人数据,并从中牟取巨大利益,另一方面这些新兴企业只创造了很少的就业岗位,我们亿万用户却都是免费付出、甚至会不知情地被利用(比如用户发布的信息、网购和日常搜索的信息、个人偏好都被系统搜集,用以植入广告、甚至把用户信息作为广告的一部分推送给其他用户,这些很现实问题都在基恩的书里大量谈及,见P112-121)。这显然也非常不合理。

上述这样的矛盾其实在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批判里就指出过:一方面“生产资料”的使用已经社会化,也就是被广大的劳动大众所实际使用着、创造着价值(在当今数字时代每个人手中的app和键盘就可能是创造价值的生产资料),另方面,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却还掌握在少数私人手上,所产生的收益也只归这少数的私有产权者、充其量再加上人数也不多的开发者和管理者所有。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而这根本矛盾在当今数字时代的恶果正表现为:数十亿、上百亿美元的数字企业收益只归少数资本家(创始人、风险投资家)和少数科技精英所有,亿万用户可能贡献了自己大量时间精力却没有报酬和分享机会——所有这些新技术带来的经济发展提供的新增就业岗位少得可怜、却同时以更大成百上千倍的力度摧毁原有的就业岗位。

所以我们对这个严峻问题的解决思路,能否跳出已经普遍认为理所当然的所谓现代企业的市场经济,回到新的社会主义思路上?——当然是在当今更高水平的科技和生产力高度上:

在这种新思路里,劳动者不应该只是企业的生产成本,不应该是资本谋利最大化的工具,而应该是经济发展的目的和动力。即使在一个工矿业、农业、运输业都实现高度自动化、这些物质生产行业只需要很少量劳动者的社会里,即使自动化机器乃至人工智能也大量投入于诸如医生、护士、教师、幼师、环卫、家政、园丁、各种专业咨询、心理医生等公共服务业,但机器永远不能取代这些工作所要求的人性化的服务和情感劳动,“公众对更优质的公共服务的需要几乎是无止境的”——这句话及这部分职业列举出自(或参考了)[英]帕特里克.迪克松《人类未来简史》P290,原版出版于2015年,迪克松说这些是为了说明自动化即使会消灭数以亿计的工作岗位,也会有更多工作被创造出来,但他也承认这些工作并未大量出现,他提到主要原因之一在于政府预算没有提供这些工作,至少说明他并不把创造这些工作的事寄托在资本家身上。这里我要补充说明的是,这些服务业如果仍然是由资本掌控,赚钱最大化的目的始终会与人性化服务的要求产生矛盾;只有在完全革除以赚钱为最大目的的制度、建立以完善和提升人民为最大目的的制度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充分实现人性化的优质服务。

除了公众有大量需求的这些服务业,音乐、娱乐、影视和广播、动漫、游戏、表演、会展、艺展、出版、建筑和装潢设计、服装设计、手工艺等文化艺术创造和演绎活动也总会对人才和人力有很大需求,而且如果在一个技术发达、生活物资已实现的社会里,这些活动的需求会越来越大,要让所有人都能从事这些生产和活动的关键在于要让人人都得到充分的教育培训和友好的集体氛围引导,因为实际上人人都具有文艺的天赋。但也很显然,在把劳动者视为“生产成本”的资本家那里,是不会让人人都能得到教育培训,即使资本家会教育培训一部分人也是:要么着眼于这些人以后能为资本家赚钱(当然还会有合同的约束),要么教育培训本身就是要支付高额费用的。

但如果不革除资本主义制度,即使一些最先进国家高瞻远瞩,能拿出大量资金培训了国民、直接扶持,大力发展上述文化艺术活动,而为了盈利最大化的资本,借助互联网的“免费经济”,也会大量的摧毁文艺类的工作。我上篇提到过的安德鲁.基恩在《科技的狂欢》整个第五章就以自己亲身经历和见闻,讲述了互联网资本家的“免费经济”其实带有严重的剥削性质,使得越来越多音乐创作者、摄像师、报纸编辑难以维生,而资本家却以前期的“免费经济”吸取了上千万、上亿的用户,实际攫取了全部利益。我仅引用基恩提到的几个数据: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报告显示,2002-2012年专业音乐家从业人数减少了45%,从5万人减至3万人;伦敦国际唱片业协会2011年一份报告显示,到2015年欧洲的音乐、电影、出版、摄影行业大约120万个工作岗位会受在线盗版影响而消失;仅2008年一年,英国“创意经济”就失去了3.9万个工作岗位(据中国商务部官方网站刊登的来源为“驻英国使馆经商参处”的调研报告,英国“创意经济”包括出版、电视广播、电影录像、电玩、时尚设计、软件和IT服务、设计、音乐、广告、建筑、表演艺术、艺术和古玩、工艺共13个行业,是早在1997年就得到英国政府专门大力扶持的产业)。

那么就算今后做出进一步改良,例如由国家保护上述文艺活动版权、大大限制大资本对文艺活动从业人员的剥削和排挤呢?如果这一切行业仍是资本的跑马场,所有的个体户和小团体面对大资本时就总是处于不利地位,那么这种改良其实就类似于在生产行业里,国家限制大资本、保护中小资本,其结果如何,其实在最近两百年来至今已经无数次说明了:无论国家怎么保护,中小资本和个体户如何一时繁荣,终有一天会被大资本吞食。

过去,当资本主要集中在物质生产领域时,它推动技术进步、生产力大发展,积极作用是明显的。而现在,在一个物质生产越来越过剩的时代,负面作用越来越明显了:在制造业乃至服务业都是加速推行自动化、大量取代工人和技术人员,在新兴的互联网经济是大量排挤文化行业工作者等中产阶层,在金融业是产生泡沫和风险,既不能发展更优质的人性化的公共服务业,也做不到无私地教育培训劳动者——即使政府可以为此买单,提升了技能的劳动者回到社会经济中仍是被无情的剥削和排挤掉。

当然现在还不完全如此,但按照资本主义的逻辑,社会正在朝着上述这些方向快速发展,技术进步有多快,这种无情的步伐就有多快,但综上所述,这不是技术进步本身导致的问题,危机的根源完全在于资本主义制度。


7.廉价劳动力、技术缺陷、国家干预、经济大幅度军事化都只会暂时延缓技术取代工人的趋势

不过,确实还有几种重大因素会延缓技术取代的趋势,但只要稍微认真想一想就能很快明白这些因素都只对技术取代趋势起到暂时的延缓作用:

①大量廉价劳动力——确实一些中小企业买不起昂贵的机器,更乐意雇佣廉价民工,但是大企业可以买进机器,要不了几年就可以用更低廉的产品价格把同行业市场里的大多数中小企业排挤掉,同时几年也就收回本了。

事实上根据行家的观察,机器替代劳工的速度之所以还不够快,并非主要因为使用劳工更划算,而主要因为是机器人(其实工业应用主要是机器臂)在某些生产环节的精度还不如人,也就是说技术进步暂时还没达到生产要求(参见2018.2.19新浪网文章《富士康雇机器人,工人真要卷铺盖走了?》);还有一个因素是某些产品例如消费类电子产品的更新换代很快,开发特定的自动化设备怕是还没收回本就又更新换代了,所以相关资本会暂缓自动化计划。

但即使如此,从来都是“经济需求引导、促进技术研发”,机器虽然初期投入成本高昂,但长期来看比人力效率更高得多,技术赶上生产需求是迟早的事,加上机器人制造本身就是一个资本竞争推动着、竞相投入越来越大的市场,攻克技术难关是迟早的事且还在加快。而部分产品即使更新换代很快,仍有很多基本的零部件和生产环节是不变的(例如上下料、攻牙、钻孔、焊接、贴片、装配、打磨、喷涂、抛光、检测、搬运等很多工位都可以被机器取代,而且精度、准确率可以远高过人)。在2014年深圳观澜富士康厂区已经出现了无人车间;据2018年工业富联年度报告,深圳的“熄灯工厂”改造后的生产线从318个工作人员降至38个工作人员,生产效率反而提升30%,库存周期降低15%;整个2018年,富士康完成改造的“熄灯工厂”人力耗用减少84%之多,产能反而提升18%。(参见2019.7.2“36氪的朋友们”《机器人驻场富士康,流水线青年的自救》,文中讲述的“自救的流水线青年”已经不是普通的工人,而是少数的得以提拔成长起来的高级技术人员了,更多得多的普工会被淘汰掉)

所以大量廉价劳动力起到的暂缓技术取代的作用是很有限的,更多在于技术进步本身不是那么一帆风顺,但人类技术进步显然在加快,技术缺陷的阻碍只是暂时的事。

③国家干预——简单说无非这几个花样:国家主导大量基建和推动城市化来创造就业、创办或扩建国营企业雇佣工人、或直接补贴促使各企业雇佣更多人员。

现在天朝搞的就是大量基建和城市化,目的还不只是拉动就业,而已经俨然成为拉动整个经济增长的基本国策了,但是在经济增长下行、投资产出消费的循环越来越难的情况下,继续只是主要依靠投资基建和城市化拉动就很难持续下去了。现在都越来越成问题了,就更别说未来如何应对越来越大规模的技术取代工人趋势了。至于其他资本主义经济体,还存在着资本集中着社会主要资金和资源、国家政府难以筹集资金推动大量基建的问题,而且在美欧日澳等发达国家早已高度城市化、这条路也没法走了。

而无论创办新的国企还是通过立法、补贴促使各企业扩大雇佣,在以资本为主体的市场竞争环境下,终究是自动化、机器化、电子化、数字化等技术水平更高的企业取得更低的生产成本和更高的生产率,从而在行业里胜出、淘汰掉同行业其他企业,这一经济规律决定了这些国家干预的上限。更况且在上述那些“新增一个岗位的同时摧毁数百、上千个传统就业岗位”的互联网科技产业里,即使国家设立新企业、即使直接补贴促使其他企业扩大雇佣,对于克服技术取代现象的作用只会是越来越小。

④经济大幅度军事化——这好像不可思议,但其实美国经济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与军事工业-技术高度融合了,而且在二战和20世纪一些战争时期,都有过很多国家整个经济大幅度军事化的经验,如果未来出现重大的社会危机与战时状态叠加,重新出现经济大幅度军事化不但是完全可能的,而且会是迟早的事(美国经济的“军民融合”早已经达到相当高水平,还有的国家包括天朝也早就已经把美国当成榜样,努力发展着“军民融合”)。

简单说,经济大幅度军事化确实可能一时间大大减少失业,军工及军需订单会大幅度拉动很多产业的就业,但这种情况往往出现在战时状态,也就意味着更大的社会危机,届时社会核心问题就远不只是就业问题那么简单了(比如1940年代二战期间的大笔军工订单确实一时拯救了失业工人遍地的北美和欧洲,一时造成全民就业支援前线甚至还人手不足的“繁荣”景象,但这种状态也掩盖了巨大的社会危机,在战争结束后迅速凸显出来,战后美国的马歇尔援助计划就是为了拯救社会危机空前深重的资本主义欧洲、使之免于社会主义革命的威胁)。但即使是出现那样复杂的危机局面,我们仍然可以预想:更长远地看,即使是军工和军需生产及相关产业,同样会有机器人和自动化等技术取代工人的趋势。现在其实就已经有一些相关趋势的报道了,例如美军现在使用3D打印技术不仅打印潜艇、无人机、枪支、爆炸物等武器,还可以打印战斗机、直升机、军舰、航母、战车的零部件,甚至还可以打印营房、桥梁和更有营养的军需食品;美国防部还早就推动着3D打印及其他先进技术的计划,美国众多资本和研究机构也在加大力度投入研发推进技术(这方面网上可搜出一大堆报道)。

所以即使假设到经济大幅度军事化如此极端的情况,长远来看也救不了技术取代趋势下的就业危机。

【我上篇提到的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的追随者兰德尔.柯林斯,在《中产阶级工种的终结:再也无处逃遁》里专门论证了资本主义用以应对技术取代的五种“逃生路线”都已行不通。这里简单概括下:柯林斯说的第一种“新技术带来新就业”我已经在前面第5、第6节谈到了,我在第5节还赞同地引用、进一步说明了柯林斯关于新增就业未必比消失掉的就业多的观点;第二种“市场的地理扩张”柯林斯简要说明了资本向中国、印度的扩张,导致这些地方的薪酬更低的白领工人进入全球一体化的市场,从而进一步拉低全世界中产阶层的薪酬,这个道理我以为显而易见,所以我文章都没提,这里稍为概括介绍下就行了;

第四种“政府就业和投资”,我上面第7节“国家干预”里以我的思路谈过了;

第三种和第五种在我看来很明显不可能是出路,柯林斯分别是指全民参与金融业来解决就业——这至少在十几亿人口的中国是不可能做到的,这种庞氏骗局式的“经济”不出三年全国都要玩破产,另一种“逃生路线”是把相当多人吸收到学校里(使他们作为教师及学校的各类员工)并通过直接助学补贴或低廉的贷款支持学生的学业,可以打出培训更好的劳动者以适应技术需求的旗号,不过让我疑惑的是,柯林斯脑洞大开地就这个“教育扩张”的“隐性凯恩斯主义”谈了很多,却没有指出让大量实际即将失业的中、青年劳动者回到学校继续教育培训可以持续多久?难道现代社会还可以有一直在学校依靠助学补贴“学习”到领养老金的年纪吗?费用有多高昂都先别考虑了,就算哪怕在少数地区,一批学生或失业工人在学校“学习”半辈子的情况、或哪怕是允许一批在职员工多年保持“半工半读”(同时老板发工资、国家发补贴)可能出现吗?我很怀疑……如果读者感兴趣可以自己去看沃勒斯坦、柯林斯等人合著的《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


8.那么工人阶级是否还有可能应对?以及技术取代趋势将会要资本主义的命

上面所说的重大因素,有一部分是国家的改良,如上所述它们对于阻止技术取代趋势最终是行不通的。而既然资本主义制度看起来也依然牢固,那么技术取代工人的大趋势好像也注定要发展下去的。

那么工人阶级是否还有可能应对?

难道坐等资本主义制度在一个遥遥无期的未来崩溃掉,我们才有救?

当然不是。即使现在无法考虑社会主义变革这样的根本出路,工人阶级却仍有很多抗争的可能——只是种种抗争都只能是增强工人阶级组织和力量的机会,而不足以带来根本改变。

首先,技术取代工人的趋势是一个持续几十年的过程,大多数生产单位还做不到完全不雇佣工人,只是大幅度减少了雇佣工人,只有少数生产单位能够达到“无人车间”(不过有些“无人车间”仍需要少量的机器维护人员,从整个企业的角度来说仍需要少量的雇佣人员,只是在单个车间做到了无人化自动化生产)。而一个企业的雇佣劳动者减少,也意味着剩下来的劳动者可能看管和维护着更多的机器,可能在工作场所有更大的影响力。比如一个车间本来有500个工人,本来至少需要其中100个生产线前段的工人罢工,才能瘫痪这个车间;自动化改造后车间只剩下10个技术维护工人,只要其中有几个工人拉下车间的电闸,争取其他维护人员不反对就够了。这样10个技术工人的力量相当于500个工人的罢工。

当然资本家对此总会采取打击措施,但人数减少的情况下,工人为了反击所做的团结的阻力也相应地相对小一些。比如原先需要至少100个生产线前段工人的多数团结起来,现在只要10个技术工人团结起来;原先资本家可以招聘大量廉价劳动力替代这些罢工工人,但市场上维护自动化设备的技术工人显然要少很多,在互联网时代这样小的圈子也更有可能组织团结起来,要维护技术工人这个圈子的团结的阻力也相应地相对小一些。

第二,上一节所说的国家改良措施(比如通过大量基建和推动城市化创造就业、创办和扩建国营企业雇佣工人、或直接补贴促使各企业雇佣更多人员),虽然不能根本解决技术取代工人的问题,但如果在已经出现大量失业导致问题比较严峻的情况下,争取这些改良以救生活燃眉之需,也可以成为工人组织起来进行斗争的机会

当然,一些明智的统治者会赶在社会危机爆发前主动实行这些改良政策,但是资本的克扣截留总是有可能出现,国家的改良未必能落实到工人手中,所以这里面仍有需要工人斗争的时候。比如其实现在天朝每年就有“稳岗补贴”,以奖励那些足额缴纳失业保险、未裁员或裁员率低于一定标准的企业,这种补贴按规定要用在企业职工身上,但是否存在骗补、挪用情况,网上搜不到有关情况(之所以没报道出来,除了可能的隐瞒,也可能因为失业问题暂时不够严重、群众对此关注不够)。但鉴于天朝向来有大量企业骗补、截留政府补贴的问题,以致于“有补贴就会有骗补”,如果就业问题真的到了社会危机的程度,国家补贴继续增加,挪用的可能性也会增大,工人需要更多了解、监督、争取落实这种改良利益。

最后,技术取代趋势在给工人造成越来越大危机的同时,也会给资本主义造成越来越大的危机,最终将会要了资本主义的命——届时,彻底的社会变革不仅将再次呈现为深受资本主义压迫的无产阶级的重大机会,而且成为全社会必须的任务,因为技术取代的终极发展(从目前还在越来越加快的技术变革来看已经要不了几十年了)将让资本主义制度无法运行下去。

简单说,资本主义经济的正常运行有赖于“生产→消费→盈利→再生产”的循环,资本主义从19世纪至今一再出现周期性危机的原因就是,资本家总是倾向压低劳动者的工资,所以劳动人民的消费能力受到限制,但资本为了抢占市场取得最大盈利而竞相投入生产又必然造成产品越来越多,全社会的生产越来越多、而民众消费能力越来越受限,这两个矛盾的趋势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造成“生产(产能)过剩”,产品积压,企业亏损,被迫裁员或倒闭,造成经济危机。

不过,经过一段时期后,经济又会好转,因为大量的产品和产能在危机时期被逐出市场,生产和消费的平衡重新恢复,产品价格重新上升,饱受失业之苦的劳动者又不得不在生存的压力下接受更低的工资(那些在低于原薪酬一半以上的福耀美国厂工作的通用失业工人不正是如此吗),使得资本家又恢复盈利,又开始新建和扩建企业了。所以经济危机呈现周期性,之前被认为“1929年大萧条之后最严重的”2008金融危机,现在看来也不幸地属于这种周期性危机,正是这种周期性危机使得劳动者一次又一次失去争取到的改良成果,却又在走出危机的经济“复兴”过程中为了生计被迫接受更加屈辱的工资和工作条件(这才是迫使福耀厂的多数美国工人低头的首要原因,而不是那些天朝网民以为有多高明的资方反工会手段)。

所以本质上说,周期性的经济危机是生产和消费的矛盾趋势导致的;但是技术取代工人这一逻辑的终极发展,将使得最终大多数劳动者失业,也就是丧失消费能力,可与此同时资本为了追求利润必然还要继续生产、并以能够盈利的价格出售,这将造成终极的困境,资本没法循环了。为了对付这种终极困境,资本只能求助于前面第6、7两节探讨过的国家干预或经济大幅度军事化等改良方法,但正如我前面已经论证过(以及简要介绍了柯林斯的论证),那些改良方法很明显都是走不通的,也正如我前面说过的,如果真的到了实行经济大幅度军事化这种极端措施的地步,本身就意味着(暂时掩盖着)非常严重的社会危机,这种危机如同周期性的经济危机一样,可以在经过一段时期痛苦的“生产与消费重新平衡”后重新走向复兴的经济周期,却还是无法适应技术取代的终极发展。

很巧合的是,我恰好在沃勒斯坦去世前的几天从图书馆借了他和他的追随者合著的《资本主义还有未来》这本书,我本来主要只是想看这本论文合集里的柯林斯那篇关于技术取代工人趋势的论文,但柯林斯的论文成功激发了我对其导师的世界体系论的兴趣,因为柯林斯以下这些关于技术取代逻辑的终极发展的生动精彩阐述也包含了世界体系论的预测:

「当前这个阶段的高科技创新,即自动化、机器人化以及机器对沟通类人工劳动的取代正在全面展开,并且肯定会在接下来的岁月中越来越极端。……可以想见,不出50年可能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将由计算机和机器人来完成,只需要少数人作为技工和维护的人员。机器人成了新的体力劳动者,而工厂的机器人已经取代了大多数薪酬优越的制造业岗位。更高级的具有移动性并配有感应器和计算机的机器人,可能发展成能够取代上层劳工阶级和中产阶级熟练工种的机器人,接着还会出现取代经理人和技术专家工作的机器人。这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科幻故事不同。对未来真正的威胁不是什么弗兰肯斯坦式的机器人暴动,而是在拥有机器人的少数资本家主导下,技术对劳动的取代进入最后的阶段。」(P68)

「以过去的周期为基础,沃勒斯坦(另见Arrighi,1994)预测世界体系的危机将在2030-2045年左右发生。我个人的估计是,危机点将由技术对中产阶级的取代机制所引发,这取决于结构性失业增长的速度(……实际上,应该衡量成年人的人口中无法找到工作和被完全逐出就业市场的人数)。10%的失业率按美国的标准来说是痛苦的;25%的失业率(爆发危机的经济体中的数字)就是大麻烦了。不过,这在过去也不是没有长期出现过。而当失业率达到整个可工作人口的50%,或者70%时,资本主义体系所承受的压力,包括来自消费不足和政治恐慌的压力,将使资本主义难以继续存活下去。如果我们认为这种失业率是不可想象的,那让我们透过技术以电子设备取代所有工种的视角再来想想看。很明显,在过去的15年里(引注:柯林斯写的时候应该是2013年),技术取代的速度在加快。结构性失业的比率很有可能在2040年达到50%,并在其后不久攀升到70%。粗略地说,这和世界体系理论对资本主义的终极危机将在21世纪中叶出现这一预测相吻合。」(P57)

换句话说,本来可以极大造福人类的技术进步却将导致大多数人没法生存——这是资本主义这种人类历史上十分特殊的制度所造成的,这一极度荒谬的悲剧将在今后几十年里逐渐实现(也就是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就将看到)。要应对这个黑暗前景,就必须重新学习、认识、宣传推翻资本主义和重建社会主义,要结合现在最新的科技和产业变革趋势来说明、而不是简单重复蒸汽机时代的理论教条,让更多的青年和劳动者提高这种政治觉悟。

在这个社会不断退步的时代,我早已不敢轻谈什么胜利前景,我只希望且依然相信在德国共产党人罗莎.卢森堡提出的“不是社会主义,就是野蛮!”的选项中,劳动人民能够避免继续屈从资本主义以致堕入野蛮的噩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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