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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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感言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甚至偶尔在哪里逗留一下都没问题,不用急着赶路,它不是赛道,是孤独的旅程。
我很少拍照,公共活动中常用这张充数,不过这两年渐渐有点不合适了,毕竟这是我26岁时的样子

今天是我生日。44岁了。年过而立之后,生日早已不像年轻时那么在意,近些年大抵也只有寥寥几位亲友还记得,一如往常,今早最记得这个特殊日子的是一堆垃圾短信。

有一位不知我生日的朋友和我感叹,今天也是梁思成诞辰120周年纪念日,但一早起来浏览,还没发现有哪家媒体提到他,“心里多少有些凄凉,再重要的人物,时过境迁,也会被淡忘”,连他在北京的老宅也于2009年被拆了。他说,“兴废成毁本是自然之理,时间总会给出最后的答案”。

的确是这样。虽然我也想过,自己能在这世上留下什么痕迹,但那其实已经与我无关了,能被后人记住的,常常是因为某些地方恰好与后人有关,但那却是事先所无法预料的。

有时觉得,中国文化里还是经常不忘给人一些希望,比如“有志者事竟成”、“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少年时也被教导着去相信这些,但长大后渐渐发现,那些都不一定。天地不仁,没有什么必须回应你的付出。我做下去,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会成功,而是因为我想做的就只是这个。

但这当然也是很不容易想明白的事。就像王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园》里曾说的那样,“人在年轻时,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决定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那时确实会很认真地去想这件事,仿佛此时的想法就能决定自己一生的航向似的。

如今,我有时也回头看看这些年的人生,老同学又各自经历了什么。一个感触是: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甚至偶尔在哪里逗留一下都没问题,不用急着赶路,它不是赛道,是孤独的旅程。

22岁,在太湖西山岛,那时很瘦,只有112斤,不过头发浓密得多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世事,近年来我本已很少感叹这些,35岁之后也再未写过什么生日感言。本来今年也没想写,但昨天黄昏出去散步,忽然意识到,这也算是一个节点——44岁刚好可以对半分:前半是受教育阶段,后半则是踏上社会之后的人生。

小时候,我曾有两个理想,一是去沙漠里种树,二是当个作家或学者(当时我甚至不太能区分这两者的差别)。

第一个理想,在了解更多信息之后就破灭了——不是因为艰苦,而是意识到并非所有沙漠都能绿化,更未必适合种树。不过,后来想想,这个认识过程对我还是很有意义的,它至少让我明白,有些存在不可能被消灭,而只能在有限顺应的基础上,学会与它共存。

第二个理想,一度也很幻灭,特别是投身工作、又得知了国内学界那么多一言难尽的内幕之后。我的本职格外占用时间,毕业后整整五年时间,我每天都烦躁地读不下任何书。我也曾想过是否辞职去考研,但又发现那也是一条荆棘路,而工作至少为我提供了生活保障,以及随之而来的安全感和自由度。那些年的生活,印证了荣格那句箴言:“生活就是一场左右为难的航行。”

开始在blog上写点什么时,我其实已大抵放弃了早年的理想,并不想着要成为什么人物,只是记录点自己的所思所想;但日复一日写下来,似乎反倒渐渐又被看作是一个“读书人”了。这就像是童话里经常出现的母题:有些东西,只有你不想得到时,才能得到它。

到了这个年纪,会忽然意识到人生的有限性。年轻时是不会考虑的,那时死亡遥不可及,但现在,我会时常想起,自己的人生恐怕已经过半程了,如果还能有迄今一半时间(22年)的旺盛创作生命,那就谢天谢地了。到66岁之后,余下的时光大概就是如何“向死而生”的问题了。

诗人肖开愚曾在《抑制、减速、开阔的中年》一文中提出“中年写作”,这很像是我当下的心境:“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与将逝之物之间、再发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

2019年,在土耳其卡帕多西亚,42岁

这不是悲观,只是正视现实。也因此,才让我重新理解了笛卡尔那句“我思故我在”——对我而言,的确如此,人像芦苇一样脆弱,而能证明我自身存在的,就是我的所思所想。当然,或许还需要补充一句“我说故我在”。

或许可以说:“思”是一个人的“内部对话”,在炼金术的时代,这被看作是与神、又或自己心中的善良天使、与自己无意识的回应之声对话,那是与自己身上的他者对话,事物由此从无意识的潜在状态转向显现状态;与此相对应的,“说”则是一个人的“外部对话”,是在面向公众,并根据得到的回应(有时是反击)调整自我认知。

我原是个内向的人,在公共场合表现自我,这不是我的强项,也正因此,我才更习惯、也更善于用文字来表达自己。在我们的教育里,其实也很缺乏这一块,演讲、辩论从来都既不被重视也不受鼓励,我倒是工作之后,才被逼着去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因为提案时必须学会如何表达清楚自己的观点,与人沟通对话。

网络这个巨大、嘈杂的虚拟咖啡馆,也让一代中国人获得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机会,学习如何进行公共对话。1999年我刚毕业时,全国只有400万网民,如今最新数字是9.89亿,22年增长了247倍。当然,这些年很多人都开始觉得网络并不是一个好的对话空间,我的朋友刘文楠前一阵还说:

网络是很限制表达能力的地方。掰开了仔细讲,审查,然后很快没了,不值得。简单表达个观点,被误读是最经常发生的结果。大家想交流吗?并不是,只是来找同类。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我也遭受过很多批评,甚至是攻击、谩骂,但尽管如此,还是要表达。这是我最后的倔强。有不少回应能校正我的认知,何况有很多角度是我无法设想到的,但我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

之前有一位读者的留言,曾让我颇有共鸣:

只要还有人在表达经过思考的观点,我就会一直去阅读进而反思自己的观点,我们永远也抓不住真理,但在交流与思考中才能更接近真理。虽然很少在维舟的文章下留言,但其实一直在认真的看,相信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网络环境看起来悲哀,但网络之下并非全是暴民。

是这样,所以我也并不失望,这本就是人生的常态。遭人误解在所难免,我也并不遗憾,毕竟被人理解原本就是罕有的事,别人为什么一定要理解你呢?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去做。因为这不是为了谁,而是因为你认定这是值得去做的。

音乐人Bob Marley有句话说:“真相是,每个人都会伤害你。只是你得找到一些人值得你去受苦。”我倒并不觉得谁都想伤害我,但我同意,一个人找到某些值得为之受苦的事物很重要——不管这是你的家人,你的事业,还是你的信念。最终,可能也正是这些决定了我们会活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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