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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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乌保卫战

对规则的解读、执行,在可自由裁量的范围内,既可从严,也可从宽。
义乌国际商贸城,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来源:浙商网)

自去年疫情爆发后,外商无法进入义乌,给这个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带来重创。在被迫将外贸生意“内贸”化后,义乌商户的收款也开始以人民币结算为主,但外国客商又习惯通过地下钱庄支付,这就可能涉及灰色地带乃至洗钱——例如将诈骗赃款变现为货款转账。在各地“断卡行动”深入打击下,这就难免被牵连波及,使义乌商人的处境雪上加霜。

冻钱很容易,但问题是这往往一刀切,转来一笔1万,但“防诈骗大数据”分析那有嫌疑,可能就连着整张卡里原有的20万都一块冻结了。更棘手的是,冻结没有期限,三年五年都行——冻完哪怕以“案情复杂”为由,随便拖上一段时间,小商户根本撑不起,最后就衍生出权力寻租的机会,塞点钱,“经查无犯罪事实”就解封了。

为此,日前义乌警方向全国公安发出求救,请各地同行高抬贵手,认真核实外贸活动的详情,表态会“积极配合协助相关取证活动”,“但是,对于一些过度执法、选择性执法,义乌公安将不予支持”。

对这场“义乌保卫战”,网上有人戏谑说:“面对各地兴致高昂的,以执法为名到浙江打秋风的警方同行,义乌终于撑不住了。”

这原本其实都不算新闻了,前两年东北、山东警方南下杭州抓人,一度甚至差点起冲突。2020年1月,根据“净网2019”专项行动部署,黑龙江七台河市警方在打击网络“套路贷”诈骗的“7·30”专案中,兵分七路到各地抓捕,但在杭州对涉案企业同盾科技进行调查取证时,遭杭州警方阻拦,当地民警还把涉案高管保护起来,在公司附近派警察值守。

毫无疑问,这些肯定会引发争议,因为这原本就涉及到灰色地带。常有的一种反应是:“打铁还须自身硬!如果你真的没问题,怕人家来执法干嘛?”这话隐含的前提是:只要你合法合规经营,就不会碰到红线;但现实是,很多时候你甚至不清楚是否违规了,普通商户只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会问钱是从哪里来的?就算有时间、精力和技能去核实,那也意味着额外的交易成本

为什么不走合法合规的渠道?除了收款方的商户无权自主决定之外,另一大原因是这些渠道可能很麻烦、手续费很高或干脆没有——这在前沿领域或非正式的小型交易中尤为常见。

三年前,我们公司曾接到拼多多的比稿项目,本是很好的机会,但集团财务评估其付款记录后判断有风险,必须在市面上找一家背靠背公司——然而,那家公司既然承担风险,当然也要赚钱,把这部分(哪怕只是0.5%)算进去,我们的报价就没有竞争力了。在一个缺乏规范的市场上,这是一个坚硬的现实:都是在刀口上拼命赚那么一点微利,你不肯冒风险,那就失去竞争力,乃至活不下去

当然,这些不是不能管,但管的时候需要细致厘清,当事人究竟应承担什么责任。就像禁止偷车,应该打击的是盗窃、销赃的环节,但普通人如果并不知情就不应追究。然而,我六叔十多年前就曾因贪小便宜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被罚款、没收、还关了半年,理由是这么新的车才卖一千元,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是赃车。

那么,为何不是去追索源头?答案恐怕是:洗钱很难抓到源头,那些人往往早就预料到了会被追查,也练出了足够老练的技能来规避,因此,警方往往只能查到境内的资金流向,此时往往都已变成了普通商户的货款。

这种治理逻辑的出发点实际上是默认“人人有责”,也就是任何人都应自觉地分担治理者的任务,避免触碰红线,否则就唯你是问——因为找你比找那些源头容易得多了。

这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缩影:制度性的缺失或问题,最终需要个人来承受代价;对个人来说,并不是“法无禁止即可为”或“正常渠道即可交易”,而需要耗费很多精力去甄别、避雷。

这次之所以在义乌爆出,恐怕也并非偶然,因为正是小商户更难经受得起市场和管制的双重挤压:疫情冲击之下,要生存被迫要冒更大风险,但正因此,严厉打击又随之而来,不许你踏入这个灰色地带,于是进退失据。

义乌警方此番表态,既可说是“顺应民情”,但也很容易被指为“地方保护主义”。这也可见中国社会语境的复杂性:“地方保护主义”既有可能是像鸿茅药酒事件那样过度执法,也可能是保护本地落后产业的壁垒行为,甚至是给“黑恶势力”的保护伞,但有时,它却又有可能是为本地经营者争取权利的最后保障。

对此,当然各方都有自己的说辞,也各自建立在一套正当性之上,但关键之处在于:这种争议本身就表明,对规则的解读、执行,在可自由裁量的范围内,既可从严,也可从宽。虽说是“过度执法”,但那个“度”在哪里,原本就可以有不同的判断

这就像抓超速,按现有的规定如果严格落实,那么踩红线是非常容易的事。有人发现,在广台高速佛山段有个岔路口居然有62万张罚单,压线违规要罚200元,照此,短短3分钟内就有27辆车违规,简直是印钞机。

在这种情况下,严格执行也是“照章办事”,乍看没做错什么,但却也可能因此扼杀了民间自发的经济活力。对此,别说是不同地方,就算是同一个地方的不同职能部门之间,都可能有分歧,因为它们根据不同的KPI,着眼于不同重点。

我曾听有官员委婉地感叹,其它部门“太有担当,也就没有担当了”。其意无非是:那些同僚看起来是很认真地在履行职责(“有担当”),但却完全不顾及严厉处罚造成的经济后果,即便他们很清楚放宽一码更有利于当地经济发展,但那毕竟需要拿自己仕途冒风险,何况还费时费力,一刀切照章办事乃至做过头,才对他们自己最安全——在这一点上,他们又是“没有担当”的。

正因此,这次的“义乌保卫战”也可说具体而微地折射出各地治理上的一些差异。浙江这些年的经济活力不是偶然的,它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有赖于当地治理结构对民间利益的响应;到浙江跨省抓人最积极的是东北和山东,这恐怕也非偶然,虽然有人讥讽这是“打秋风”,但这不如说是一种排除社会阻力、不惜一切代价贯彻到底的执行效率——问题在于,可能也正因此,东北和山东这些年的经济一点点不行了

此前我在《硬核防疫与北方的衰落一文中就说过,北方多地的“硬核防疫”之举和导致其经济衰落的,在背后其实是同一套机制。要避免“一放就乱,一乱就收,一收就死,一死再放”的怪圈,至少得学会精细化管理,尽可能地不要殃及无辜,因为用力过猛的结果,最终都会反弹回来——毕竟种下什么因,就会收获什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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