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工作者,即是不在社會安全網內的人類。香港人。正準備成為中女。有一對雙魚座性格擅長敲鍵盤的雙手,寫電影、寫小說、寫故事。
【我們不是失去十年,是一輩子。】|短篇小說
他知道我一直想結婚。
當我踏入廿五歲就感受到時間飛逝,身邊朋友開始陸續結婚,有的還懷孕誕下小生命。我的荷爾蒙提醒我,越早結婚,越早生小孩,孩子就越健康。每一次提及生小孩的,男朋友都板起臉來。
「我不想養多一個⋯⋯」他扁嘴,裝出一張可憐的樣子。
「我沒有要你養,你養孩子好了。」
他無法反駁,用力地抱住搔癢我,想我快點閉嘴。
「喂!」我推開他,但他真的太大力。
我們在街道上胡鬧,險些撞到人。
我們很易陷入自己的世界,可能因為我和他都十分投入這段感情中,只有他可能給我這種感覺。有時我們太過親密會遭人白眼,曾經也被朋友指責我們,叫我們稍微檢點一下。
我們都享受這種感覺,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我知道,我們會結婚的,然後一起慢慢變老。
他緊緊地摟住我:「我不會放手的。」
「好呀。」
我們從中學開始在一起,我是他的初戀,今年是我們一起的第八年。
・
自從六月爆發反送中運動後,我們沒有舊時那麼輕鬆,約會約在現場,情侶裝也變成Black Bloc,情話變成口號。我沒抱怨,也沒有投訴,國難當前,愛情為小。我們是這個城市的人,有責任走出來。
可是,我們是齊上齊落,但不是並肩而行。在現場我們無法陪在他身邊,我太害怕了,我走得再前也只敢做哨,他往往是向前衝的人。曾經我提出過,不如我跟他一起上前當滅火隊。
他不情不願和我試過一次,可是結果不理想。他總是擔心我出事,不停拉住我四處走,而我也很害怕,警方只是出旗,還未發射催淚彈,我已經想走。
「心態問題。」他說。
我唯有接受,我們不是站在前線的情侶。之後,我們決定分開發夢。
「我們要有暗號。」我說,我需要有東西來讓我安心,起碼讓我可以知道他的安全。
「什麼?」
「你到現場就說Check In,安全離開就跟我說聲 Check Out。」
雖然發夢時他不是我在一起,但我感覺到他時常在我身邊,看見前線跟他身型相似的手足,我也會當作是他,立即上前幫他撐起傘來。有時我會期待,遮掩的會他。
在現場遇上他是一種緣份。
現在回想起來,我會後悔跟他定下這個暗號,好像預示了終有一日他不會Check Out。
・
八月,他被捕了。
當日我在電視前看著太子站的直播,我不知道他在另一邊已被拘捕。
我們的一位共同朋友告知我,他說已通知星火,叫我不用擔心。我異常地冷靜,也許是因為他總是說:「我們出去就要預了被捕。」
我知道後馬上跑去他家,幫他執屋。他的父母不是堅強的人,一聽到這個消息只覺得「麻煩」、「搞亂」、「衰仔」。他的家庭也是我其中一個原因,為何我想結婚,我想和他建立另一個家庭。
他被拘捕後,很快收到消息要搜屋。我看著他被警察押上來,頭包紥住,他受傷了。
我以為自己有足夠心理準備去接受他被拘捕的事實,但當我看著他時,我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
他一見到我,有點半錯愕,之後微笑起來,他猜不到我也在等他。他跟我笑的時候,我們好像回到從前,這個世界只有我們。
他雙手被扣住,卻向我微笑,感覺很不真實。
・
律師說他被控暴動,明天提堂。
沒有想像過這情況,一切都來得很快。
暴動罪若然定罪,最高要入獄十年,我們會喪失在一起的十年。
・
法官決定保釋押後再審,當天晚上他約了我出來,說想去太子站。我們在太子站出口放下白花,低頭,雙手合十為失蹤的手足祈禱。
「對不起。」他低聲默唸。
地上的燭光隨風晃動,四周散發悲哀的氣氛。大家不時憤怒地叫口號,要求港鐵交出CCTV,可是我們好像跟空氣說話一樣。
「要是我可以勇敢多一點點⋯⋯」他沉默了。
他深深鞠躬。他怪責自己之前沒有做得更多,保釋期間更加無法做更多。
不知道他有沒有怪責我沒有走上前,我也很痛恨自己無法進化。看著他深呼吸,努力地壓抑自己的情緒,我很憎自己為何要躲在他們後面,讓他們受罪,明明我們都有責任去保護香港。
「律師有沒有說什麼?」
「他說不會有事。」
「喂。」他牽起我的手,凝視著我。
頃刻,他說:「如果我一旦入罪,我們分手好不好?」
根本沒有好和不好的選擇,他決定了,只是通知我。
「為什麼?」
「你之前也說,如果你去外國讀書,我們會分手,你不接受Long-D嘛。」
「嗯,我受不了Long-D。」
「我入去了,和Long-D沒有分別。」
「不會呀,都是在香港。加上,律師都說不會有事的。」
「也對。」
他摟著我,把我抱緊。
他不知道,律師有私底下跟我們說要做好心理準備。
・
每個人的分手也不一樣,我以為我的分手會像電影演的一樣,會有掌摑和尖叫,想不到我們的分手來得很淡,淡得像催淚氣體一樣,很快化成一縷煙消失,看不見卻可令你哭出來。
那天在太子站見過他後,他刻意地避開我,好像為分手做好準備。當他在我生活中消失第二個星期,我就當自己失戀了。
失戀的女人不會有心情工作,乾脆申請停薪留職,同事以為我受到831的陰影而不上班。
我在家休息,以為可以治療自己碎裂的內心,可是我不停在看新聞或者直播,心裡越來越沉重。我知道要停下來,抽離一下,在家裡收拾雜物,發現屬於他的拼圖,說好了一起拼圖,足足五千塊拼圖,我不懂拼的。
於是,我抱住拼圖去他家樓下,還給他。
我等了他幾小時,他沒有回應我訊息,也沒有出現,反而他的好兄弟代他出現了。
「我來送你回家的。」他說。
我輕笑幾聲。
「你飲了酒?」他問。
「不飲酒的話,我不會無端端走過來。」
他的好兄弟乾脆坐下來:「他說你很需要人陪,他不陪你,你很快會生氣他,然後就會想分手。」
「我會生氣,但我不會想分手。就算是十年,我也會等他。」
「不是十年的事。」
「什麼意思?」
「無論過了多久,我們也無法忘記這幾個月來發生的都。」
「也對。」
他陪我一起坐天亮。
我抬頭看著他所在的單位,他的房燈通宵沒關。
・
我不知道是什麼害得我們分手,是這場運動嗎?還是單純地我們熱情已不再?
他第二次上庭,我也有去,當天人很多,我拿不到籌。他的兄弟看到我,帶我去問手足拿籌,對方問我是誰是,他們都不知道要怎樣回答。
「我是他的女朋友。」我說。
好像有記者聽見,望向我。
他的兄弟馬上帶走我:「他不想你在鏡頭前出現。」
「安全為上」是他老是掛在口邊的話,偏偏被捕的是他。可笑。
庭上,他在被告欄望向我,我不想理他,回避他的眼神,可能我有少少恨他。他的母親很情緒化,在庭上哭得很厲害。
最後,法官決定再一次押後再訊,退庭後我馬上離開。
我在法院門外的一角停下腳步來,我的心情很矛盾。
我在想,到底該不該上前找他?或者幫他在鏡頭前撐傘,就像我平時在現場做的一樣,陪著他走出法院的一段小路?同時,我不停告訊自己,這已經不關我的事,我的朋友也說,他選擇分手是為了救你,女人的時間很寶貴,特別我想生小孩。
「比起幾個月前,我會說你的朋友是八婆港女,但她們說得對。香港不能絕後,靠你了。」他的兄弟拍拍我肩,開玩笑地說。
一點都不好笑。
那是一種侮辱,但我不會怪他。
他說的是現實,帶我們來到這個殘酷的現實不是他。
・
9月21日,愛丁堡廣場。
我不肯定那個是不是他,只是隱約見身形似他的男子,坐在台前的位置。
當晚,他們是在談新屋嶺的可怕經歷。
主辦單位說,有一個受害人原本錄了一短片講述新屋嶺的情況,最後決定還是不播影片,由一位關注組的成員代為讀出事發經過。
那是很可怕的內容,我聽到一半,聽不下去。
我感覺呼吸不了,需要離開這兒。我在人群中間不停說請人讓路,可是人太多,我無法擠出去,台上的人仍然說出當時發生的事情,傳來一字一句也太清楚了,當她說到那兩名警員時,我忍不住哭起來。別人看見我情緒不穩,馬上讓路給我離開。
我跑到某一個後巷,哭得很慘,有手足見到我,走來問我發生什麼事。哭的時候,我聽見馬路上有警車的聲音,我真的很想殺死他們。
突然我嘔了。
這種嘔吐,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我感受到身體的異常變化。我摸住腹部,有一種暖意。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打電話給男朋友,他沒有接聽。我發訊息叫他打電話給我,可是他一早封鎖了我。
我跑回集會現場,人們還未散去。我左穿又插走到台前,大家都討厭我這種行為,可是我無法理會太多,我只想找到我的男朋友。
他在台前抱膝坐著,雖然他全身上下包得緊,但我肯定那個是他 。
「喂。」
他回頭看我,什麼都沒有說。
我以為我是失戀令我不舒服,但很有可能不是。
當晚,他陪我去買驗孕棒。
・
這個星期日他沒有出去發夢。我在家裡等他,他再買一支驗孕棒來。上次那枝,當晚我就用了。結果出來是兩條線,一深一淺,網上說這是50%懷孕。
我深信自己是沒有懷孕的。
他看見我眉頭緊皺,想安慰我,很自然地把手放在我的腹上。我不知道他感受到什麼,我希望他是什麼都感受不到。
他摸著我的肚子,向著我微笑,那是一個勉強的笑容。
假如我真的懷孕,他會怎麼辦?他會高興還是憂愁?我是不是又耐添麻煩給他?
我不知道可以用什麼心情和表情面對他,第一次如此厭惡自己是女人。
還要在這段焦頭爛額的日子弄出這回事。
我到底在幹什麼?
「我想過了,我們結婚好不好?」男朋友說。
不是一句簡單的說話,是一句承諾。
我想也不想,馬上回答:「不好。」
他愕然。
「我想好了,我會去墮胎。」
「為什麼?我們可以一起養他的!」
我冷笑一聲,我可以怎樣養?足夠的金錢和無限的時間,這兩件我們都沒有。
「只要節儉一下就沒有問題,錢真的不是問題。」他難以想像我可以如此決絕。
「我不是在說錢的問題,我三十歲還未夠,你還要比我年輕。」
為了生孩子而去結婚,是我眼中最不負責任的行為。
還有他下星期也要再次上庭,他根本沒有心情去理會我們的孩子,一日未完成審訊,我們的未來還是充滿不確定性。雖然他說律師會盡力幫我們,但是要不要生孩子,不僅是他身上有沒有案件的事,是我和他根本還未準備好。
這是一場意外。我也不想帶他來香港受苦。
他不發一言,只是把驗孕棒遞給我,我獨自走入洗手間,再一次驗孕。
這一次,我不希望看見是兩條線。等待結果的時候,我又再嘔了。好像不用看驗孕棒,我也知道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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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他再上庭,法官決定保釋後審,退庭後他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
由被拘捕、入新屋嶺至上庭他都還未哭過,因為他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偏偏這個時候,他哭了。
希望他不會被記者影到他哭的樣子,我不想看見那麼狼狽的他。
「身體如何?」他問。
「沒事,手術順利。」
比起我想像中手術更快完成,這是我們一同決定的事。
他很不滿,為何要選擇他上庭那日做手術,他很想陪我。我直接地跟他說,我不想他陪。
有些事情必須自己去經歷,就好像他也是自己一在被困在新屋嶺。也許我是想懲罰自己,才決定要自己撐過這一次。
做完手術後,我十分虛弱,好像失去身體的一部分。
不僅我在這個夏天失去,這個夏天香港人都失去太多了。
我不知道怎樣說,但我和他無法再一起。他的案件還在審理中,而我已經不想再生孩子,我不想孩子來到這個世界。
我以為我們什麼都可以挨過,但原來不是。
我需時要時間去調整自己,也許,我是需要離開這個地方。人們說我們面對重大危機時,只有Fight或Flight,他是一個會選擇戰鬥的人,而我只懂逃走。
我們無法在一起,但我永遠也會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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