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盧
盧盧

自由工作者,即是不在社會安全網內的人類。香港人。正準備成為中女。有一對雙魚座性格擅長敲鍵盤的雙手,寫電影、寫小說、寫故事。

【男朋友是攝影師,他覺得自己很無用】|短篇小說

Photo by Pop & Zebra on Unsplash

男朋友是現場攝影師,但他不會稱呼自己做記者,他認為自己沒有相關知識,僅是一個懂如何用鏡頭捕捉關鍵畫面的機器操作員,除了工作之外,他都不去看新聞,我有時會笑他是一隻異變了的港豬。

六月十五日。

他被派到太古廣場對面,用鏡頭記錄在商場工地站得高高,穿著黃色雨衣的男子。在他的旁邊有一幅橫額,簡潔有力的字體寫上明確訴求。

那是男子抵上生命想向全香港人講的說話。

很快消防和警察就來到,男朋友從鏡頭看見他們跟男子談話,那名男子沒有下來的意圖。當時他還想,應該不會有事,只是不知道由消防帶下來,還是警察帶下來。

男朋友一直就在對面看著黃雨衣的男子,有時男子累了就會坐下來,但很快又會再站起來緊張地四周張望,有好幾次他好像朝著自己的鏡頭點頭,但男朋友不肯定,也許只是錯覺。

他一站就站了好幾小時,男朋友都要下班,交給同事繼續去拍攝。晚上離開示威現場,重返自己的日常生活。

想不到晚上九時,男朋友手機裡的WhatsApp Group響過不停,同事通知他,在工地的示威者墮樓。

一切都來得很突然。

大家都努力去找黃雨衣人的身份,引致他跳下來原因是什麼⋯⋯不同的消息湧現,有人說他是意外墮樓;有人說他是想下來了,可是警察以為他想跳,立即衝上前,嚇到就墮樓;有人說是他自己跳下去,有消防拼命拉住他的衣服,可是最後還是救不到他⋯⋯

「明明上午還是在天台,晚上已經不在了。」

他遇過很多有關生死的拍攝工作,說實話,他從來沒有感覺到對方口中的絕望感,每一天消防都能把當事人帶回路面,所以從結果看起來並不絕望。唯獨是這一次,他確切感受到一股絕望感,那是一種明明自己可以呼吸,卻有窒息的感覺,明明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卻無法把氧氣抽入肺中;明明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卻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動;明明覺得未來不會太糟糕,偏偏看見全是悲慘的結局,每一秒都覺得自己需要馬上以死解脫。

看見新聞影片上還記錄著在生時候的他,男朋友覺得很對不起他。當時男朋友只是站在前面什麼都沒有做,直至收到他墮樓的消息,就好像眼白白看見一個生命逝去,十分後悔。

當初這個條例並沒有太多人知道,他問我,知不知道第一次遊行有多少人出來?第一次反修例遊行,是3月31日的事,當天只有一萬多人出來。當時很多人還不知道修例的存在,直至大律師公會的人走出來了,再加多一百萬人也走出來了,政府仍然無動於衷。

這場運動將會面臨完結之際,是那個男子親手一筆一劃在橫額寫上我們需要掙取的東西,是一個宣言。

他付上了生命延續了這場運動。

翌日遊行人士200萬+1,然後政府宣布照樣二讀。

「為什麼其他人仍然覺得香港沒有問題?」

由那次開始,男朋友很主動跑去當現場攝影,無論是不是在工作,他都會跑去現場幫忙。他把自己弄得很忙碌,好幾次看見他體力透支也支撐下去,我很害怕終有一天他無法從現場回來。

他總是叫我別擔心,可是我腦海停不了幻想他受無理對待,他會頭破血流、中子彈、被捕,甚至被消失。警察從來都不會保護記者,甚至是攻擊記者,這種事已見得太多次。

我們因為這件事吵架起來,他站在最前線,卻是屬於鏡頭背後的人,我無法從鏡頭前第一時間知道他遇上什麼事,也無法透過鏡頭追究責任。

「那很危險。」我說 。

「那是我的工作。」他說,他們的鏡頭是為市民服務。

我明白那是他的工作,但也會不令我安心。

「不然你過來幫忙。」他說。

結果在這個盛夏裡,我當上第一次攝影助理。


當日我們被派到現場,一落地,男朋友已經衝去取畫面,我就抱著三腳架跟著他跑來跑去,如常一走入遊行隊伍中,天氣很熱,大家身上的散發著一股汗味,但四周的人仍舊緊緊包裹自己的身體。

男朋友跑到一個小朋友旁邊,拍下家長拖住小朋友出來遊行的畫面。那個小朋友手握著紙巾,不停在抺汗。他的皺起肩頭,很想快點離開這個炎熱的地方。他默默地跟著母親,他的兩步才等於大人的一步。很快,他發現我們的鏡頭,轉頭來面向鏡頭,跟我們笑了一笑。

這時,男朋友關上攝影機。

「為什麼不拍?」

「我不想拍小朋友正面。」

我知道他心想要是輸了,會害了這個小朋友。我不同意他,小朋友也有表達自己訴求的權力,這樣子過份保護也是一種自我審查。我不想在現場跟他吵,只好繼續跟他跑來跑去。

男朋友是悲觀主義者,那是我討厭他的地方。

他腰間掛著防毒面具,捧著攝影機快步上前,我很腳短,還抱住三腳架,吃力地拼命跑才可以追上男朋友。我還很擔心萬一我沒有體力,晚上會很危險。

原來還未到晚上,下午已經夠危險。

在現場我們沒空看手機,公司無法立即通知我們資訊,我們都是靠現場的示威者大叫出消息才知道發生什麼事。

突然前方有聲音大吼:「前面落了防暴!」

「出了黑旗!」一瞬間的消息已變。

中間的人們開始熟稔地戴上防毒面具,眼見他們大部分只是十五、六歲,他們準備好後,頭也不回肩並肩上前。

其中我見有一個中年人不停拉走姨姨叔叔們,另一邊在對面馬路的女生看見,幫忙大叫:「沒有裝的快點走!」語畢,她轉身上戰場。

是什麼時候讓弱質纖纖的女生披盔戴甲上戰場?

全香港人在這幾個月一下子被逼長大。

我們走到前面,催淚彈已經來了,男朋友扯住我到一角,馬上開機拍攝。催淚彈滾在地上,馬上有示威者撲上前倒水。他們全部都沒有退縮,逼自己在濃煙中與警察對峙,多得他們我們的鏡頭才沒有被濃煙影響,勉強還可以看到畫面。

「嘭!嘭!嘭!」四周全都是發射聲,警察似瘋了一樣地放催淚彈。在他們對面的是我差不多身型的女生,她們拿著水袋,一見有冒煙的催淚彈就馬上去熄滅它。

我沒有留意男朋友跑到另一邊,突然耳邊一聲巨響:「嘭!」

我和身邊的記者尖叫起來,有一顆催淚彈直接在我們頭頂上爆開。我張望四周,全都是穿上反光衣的記者們,他們到底在做什麼?

我看著那些警察,他們全副武裝,在黑色的頭盔和防毒面具後面根本不在乎眼前的是誰,總之站在他們前面就是敵人。

我好生氣,我很想質問他們,但在防毒面具下無法大吼出聲音。我即時脫下面具,正當我低頭時,看見有一絮煙在我腳邊。

不消幾秒,那顆催淚彈湧出一團煙。

白煙包圍住我,不知不覺間我喉嚨收緊,感到刺痛,不停咳嗽,我用力按住防毒面具。我雙眼有種灼熱痛感,想用淚水洗眼睛,卻發現無法擠出半點淚,雙眼變得很乾。

我什麼也看不見,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身處這個環境當中,原來在香港示威都有打仗的感覺。

這時,有人拉住我到一邊,馬上幫我倒水在臉上。

「Okay嗎?你怎樣?」

被鹽水洗過的臉也很不舒服,我不小心舔了一點點鹽水,那不是鹽味,是很苦的。嚐到那種苦味,莫名其妙就想哭了。

急救人員看見我哭以為我有受傷。

「我沒事。」我擦乾雙眼後,帶上眼罩和防毒面具,找尋我男朋友的身影。

他抬起攝影機在濃煙中奔走。我過衝出去輕輕撞他一下,他才看見我。他留意到我紅透了的雙眼,單手用力把防毒面具壓到我臉上,示意我戴緊一點,再輕輕拍一拍我的頭安撫我。

「Okay嗎?」他舉起手勢表示。

Not Okay,那不是我預料到的畫面。

由我答應當他助手時,我就知道我將面對會是槍林彈雨和警方對記者的仇視,但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站在前線的示威者們是多麼的年輕。

那是從鏡頭無法看見的事情,平時在鏡頭看他們的身型,你會猜是25–30歲的年輕人,但當我們站在前面,無論是在遮陣還是滅火隊,他們的姿態告訴你,他們只是15、16歲。

我們看著一班可能還未成年的小孩子,在前面冒著被拘捕風險去保護後面的人。

那一刻我很難受,我忍不住哭出來。男朋友有一下錯愕,很快輕輕抱我一下。

「Okay,我Okay的。」我跟他說,同時說服自己。

我們繼續拍攝工作。

我們繼續看著警察毆打年輕人。

我們繼續看著中學生中槍、流血、被拉入新屋嶺。

我們是在記錄真相,卻覺得自己實際上什麼都沒有做過,眼白白看著一個又一個年輕人被拉住去虐待、暴力對待、被消失⋯⋯

我開始感受到男朋友口中說的無力感,明明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卻覺得自己會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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