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必须拿自己的孩子去喂狗（中）

四、考据

1.

二手烟对孕妇的坏影响，不可估量。

正所谓生灭无常，即生即灭。科学家经过研究发现，胎儿干细胞成长和分裂的机制，与癌细胞的分裂，有很多相似之处。

如果孕妇疏忽大意，在孕期接触到致癌物质，两种机制会发生颠倒和错位，生的胚芽，亦会变为死的契机。

而二手烟中，至少含有69种高度致癌物质，一旦被孕妇吸收，将极有可能扰乱胎儿成长发育，轻则造成发育迟缓，孩子体质差、智商低；重则引发畸形、脑瘫、四肢不全，乃至胎儿死亡。

总而言之，闻二手烟，就是要宝宝的命。

在浓浓的烟味里，玥玥猛地坐起来，生气地说道：“你不要在我这里抽烟啊！”

“你这里？”一个穿着考究的女人，嘴里叼着香烟坐在沙发上，高跟鞋挂在穿着丝袜的脚上，挑衅般地晃来晃去，“这个屋子，可是我的房间呀。”

此时天色已晚，借着窗外的光亮，玥玥看见，女人在眼角眉梢间，跟沈劲松有几分相似之处。

“你也不想想，这房间里这么多书，那两个俗人难道会看？”女人走到书架前，拿出一个相框来，自言自语道，“有意思，还把我的相片扣死了！就这么怕我看见吗？”

玥玥坐在的床上，大概知道这可能是沈家的另一个成员了，小声自我介绍说：

“不好意思，我是沈劲松的大学同学，因为自己出了点事情，只能……”

“你先站起来。”女人说着，一屁股坐回沙发上。

“诶，什么？”玥玥没太听清。

“我让你站——起——来！你耳朵有问题吗！”女人勃然大怒道。

玥玥好像身体不受控制一样，乖乖从床上下来，双手紧张地捏着衣服下摆，好像等待着被老师呵斥的学生。

女人又点上一根烟，招呼道：“走过来一点。”

玥玥小心走过去。女人抬腿，把脚贴在玥玥小腹上：“站直了，不许躲！”

看着裹着黑色丝袜的脚趾，在自己身上缓缓摩挲，玥玥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屈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嗯……你怀孕了？”女人笑着说。

“是，是的……”

“沈劲松的孩子吗？”

“不是……是我和前男友的宝宝……”

“还宝宝，真他妈恶心。”女人嗤笑道。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水仙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

2.

“啧，我们这里谈事情呢，你进来干什么？”女人扭头对水仙道。

“您、您吩咐说，咖啡一定不能错过合适的，呃……温度……”水仙虽然脸上强作笑意，咖啡杯在碟子里颤抖的声音，出卖了她此刻的恐惧，“温度一定要正好，才能喝……”

“嗯……”女人接过咖啡，喝了一口，放到手边的柜子上。

“您，您觉得怎么样……”水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紧张的汗水从脸颊滑落。

女人不置可否，把水仙晾在一边，抬头对玥玥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若曦。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现在我是沈家的家主。”

“嗯……你、你好，我叫……”

“你叫什么，跟我没关系。”沈若曦打断道，“你知道家主意味着什么吗？最起码，在这间房子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

忽然，沈若曦一抬手，咖啡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收拾了。”

水仙赶忙跪到地上，伸手去捡。沈若曦默默地看着，用脚把水仙的手，踩在锋利的玻璃碎片上。

“咯呜……”水仙咬着嘴唇，强忍着不敢叫出声。

沈若曦就这么踩着水仙的手站了起来，对玥玥说道：“虽然这二层破房子寒酸的要死，但她的一砖一瓦，里面所有摆设，以及住着的人，都是我的私有财产，你也是我的，明白吗？”

玥玥看着鲜血在沈若曦的高跟鞋下蔓延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可你肚里的孩子，有一半，是属于你前男友的。”沈若曦歪头道，“如果你想在这里继续生活，就要把这个孩子打掉。我无法容忍，这样的不存物质存在。”

说罢，沈若曦抬起脚，对地上的水仙说道：“还有你，如果下次不敲门就随便进来，我就把你的手筋挑出来砍断。”

3.

今天沈家的晚餐更是离谱。

沈若曦点名要吃“醉虾”：鲜活的河虾吐过沙子后，被直接倒进高度酒里淹死，再配上各种佐料生吃。

另一道菜玥玥叫不出名字，但看样子应该是小鸡的胚胎，在没长羽毛之前就被取出，洗净后刷上酱料，在锡纸里配着洋葱丝烤出来。

沈若曦特意让水仙留下几只不要烤，她要沾着蒜酱吃“鸡仔刺身”。

看着粉色肉体裹上酱料，被牙齿咬成两截，渗出不知名的汁水，玥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好像蚂蚁在身上爬。

最后一道是鲜红的生火腿，切成薄片摆在盘里，为了去腥，中间是水仙中午吃剩的泡椒。

这一桌饭，可以被称作“掠食者套餐”，想要把这些东西塞进嘴里，怕是需要些勇气。

沈若曦剥着还在微微颤抖的河虾，对沈劲松说道：“水仙这个小婊子，做菜倒还是个好手，你怎么不吃？”

“我吃好了。”沈劲松只吃了两片火腿，就把筷子放下了。

此时水仙在沙发上蜷成一团，一边流眼泪，一边把手心的碎玻璃挑出来。

沈劲松看在眼里，对沈若曦说道：“你每次来家里，就非要搞点事情出来吗？”

因为吃得很满意，沈若曦收起了之前对待玥玥和水仙的恶劣态度，笑着说：“家这个东西，得时不时搅拌一下，不然就成一潭死水了。”说着沈若曦朝玥玥努了努嘴，“你不也一样吗？还往家里领女人。”

“啧，你误会了，玥玥是我大学很好的同学，现在生活有点困难，所以……”

“我之前不知道，原来你还喜欢搞大肚婆呀。”

沈若曦根本就没在听，她把盘子里的鸡仔胎用筷子弄碎，与其说是要吃，不如说是在玩。

此言一出，玥玥和沈劲松两人，表情多少变得有些不自然。

4.

在大学的时候，沈劲松、玥玥和赵煜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玩。对于玥玥，沈劲松其实是很有好感的，甚至还对她表白过。

可惜那个时候，玥玥早就被作为“精神领袖”的赵煜迷得死死的，心里眼里都是她，以至于丧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拒绝了沈劲松。

作为有庞大家产继承，长相也不错的富二代，沈劲松觉得跟朋友抢女人，相当有失身份，便选择祝福两个人。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也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忙。

然而人不会一辈子都头脑发热，总会有重拾理性面对现实的时候。随着赵煜越来越让玥玥失望，她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后悔，当初自己怎么就拒绝了沈劲松。

为了弥补年轻时犯下的错，玥玥一直跟沈劲松保持着联系，在工作上也有一些小合作。当她跟赵煜吵架，心情不好时，第一个找来倾诉的也是沈劲松。

看起来，玥玥大有把沈劲松当备胎的意思。不过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她不过是沈劲松的大鱼池里，一尾有幸占了前排位置的小鱼而已。

玥玥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沈劲松在喂鱼时，能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额外给她多撒一点。

不过看现在的情况，玥玥觉得，多半是没戏了。

5.

回到当下，沈若曦盘子里的鸡仔胎，已经被她弄得完全看不出形状了。

她咂了咂餐刀上的味道，继续问：“你们到底算是什么关系？你们做过没有呀？”

“你要是再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就走了！”

“你能往哪儿走？回公司？”沈若曦支着下巴笑道，“好不容易我来一趟，又有现成的话题，陪我聊聊天嘛……”

“我们做过。”玥玥握着叉子，低头说道。

“诶？”

虽然声音不大，二人立马的转头，看着玥玥。

“我们做过很多次，”玥玥抬起头来，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胸前，“我是沈劲松的情人。”

“你、你别乱说哈，我可没有……”沈劲松显得有点儿慌。

“你先闭嘴！”沈若曦说着，点上一根烟，饶有兴趣地看着玥玥，“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想证明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可能是沈劲松的？”

“不，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和我前男友的。”玥玥一字一顿地说，她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再大一点呀，“跟沈劲松没关系，我能确认这一点。”

“那你还废话什么呢？我下午已经跟你说的很明白了吧？”沈若曦摊手道，“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是我的，一点外人的杂质都不能有。”

“这个孩子，我必须要生下来，而且也必须要带在身边，这是我的底线。”玥玥转头问沈劲松道，“你能接受这个吗？我也不奢求能跟你结婚，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就行。”

“不行不行，”沈若曦连连摆手，“沈劲松也是我的，他的东西也就是我的东西，按这个逻辑推下去，你……”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我没有问你！”

是该决断的时刻了，然而玥玥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地发抖。

“呃呜……”沈若曦被玥玥吼懵了，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还发出了像小女生一样委屈的声音。

坐在沙发上的水仙，也像宠物猫一样，好奇地抬起头来看他们吵架。

“这是你要做的决定！”玥玥顺势对沈劲松说道，“你能不能接受这个！”

“呃，这个，对不起呀玥玥，”沈劲松支支吾吾地说，“我这次真的只是作为老同学在帮你，没考虑那么多……”

“那你就现在考虑，给我一个答复！”玥玥强硬地坚持道。

沈劲松看了看玥玥，又转头去看沈若曦。

结果她反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吃了两口生火腿，起身说道：“你们慢慢聊哦，我走了。”

“啧，姐你别这样……”沈劲松赶忙走过去拉住她，小声跟她商量。

看到这里，玥玥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她站起身说道：“你们不用商量了，我今天晚上就走。”

“你别呀，我们没有要赶你的意思，只是……”

“不用再说了。”玥玥走到沈劲松面前，在他嘴角轻轻吻了一下，“这几天麻烦你了。”

说罢，她回房间简单收拾了下，拎着拉杆箱，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玥玥只打算在沈劲松这里分一点剩下的鱼饵苟活，可既然鱼饵罐子并不在他手里，那也就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五、即兴

1.

在坐地铁去车站的路上，玥玥在手机上买了回老家的车票，这是最下下策了。

她能想象到，自己回去后，父母家人、邻里亲戚会给她怎样的白眼和嘲笑。就像家里老话说的：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就像没存折就有了存款一样——都不好往外取。

但从这句话里也能看出，跟那些既无远见又无敬畏的城里人不同，老家人把存款跟孩子相提并论，说明还是很看重的。虽然回家会很没面子，但人们会尽全力，帮助玥玥让小宝宝平安来到人世。

总是，先把宝宝生下来，挺过这一关，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吧。

玥玥这样想着，走进城东高铁站。现在是差不多晚上9点，再加上不是周末和假期，车站里人很少，显得额外空旷。玥玥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看了眼时刻表，她的车次日1点才到站，还有大把的时间。

一天没吃饭的玥玥，第一件事，当然是去二楼的餐饮区填肚子。她一口气吃了有三人份，撑得坐在椅子上起不来。

吃饱喝足后，玥玥打算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带回去。毕竟自己是回去求他们保护的，双手空空的话实在不像样子。

不过买点儿什么好呢，吃的东西，老家里根本就不缺，想买的话都能买到，拿起来也很笨重。

玥玥打算买点丝绸，又漂亮又方便，就算不穿放在家里，时不时看见了，也算是个念想，提醒家里人对自己好一点。

时间很晚，值班的店员半躺在椅子上，多半是睡着了。玥玥对着外面的展窗，学起电视里的样子，让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跟展品重合，权当是试穿。

看了几样后，玥玥觉得都不怎么合适，她正准备去另几家店看看，忽然在玻璃的倒影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玥玥猛地回头，在不远处，赵煜双手插着兜，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啊啊啊啊啊！救命呀！”玥玥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放声尖叫。

而这一次，赵煜没有逃走，他扶了扶眼镜，缓步朝玥玥走去。

2.

火车站是很敏感的地方，很快警察和保安就团团围了过来。

“这个人，他他他疯了！”尽管周围有很多人，玥玥只要一看见赵煜的脸，就怕得结结巴巴，“你、你们快把他抓起来呀！”

赵煜反倒是异常平静，他后退几步，对身旁的警察道：“对不起，这个是我女朋友，我们闹了点儿矛盾……而且，她最近工作压力大，心情不太好，再加上她本身这里就有点……”

“你们不要听他胡说！”玥玥声音颤抖地大叫道，“他、他要吃我肚子里的宝宝啊！”

此言一出，周围人全都愣住，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到玥玥身上。

“他……他是一个变态！他之前就吃过婴儿！”玥玥抓着自己的头发，哽咽地说，“他管这个叫行为艺术，现在还要杀了我的孩子！还要把自己的孩子拿去喂狗！我从家里跑了出来，他就每天这么阴魂不散地跟踪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吧！”

“什么？拿自己的孩子去喂狗？”周围人议论纷纷，隐约间似乎还有几声嗤笑。

“我不记得了，”赵煜尴尬地挠挠头，“不过好像是跟她吵架的时候，说了这样的气话，刺激到她了吧……”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他是谁！他叫赵煜，网上还有他的资料呢！不信你们看看！”

玥玥哆哆嗦嗦的拿出手机来，搜索赵煜的名字，可惜行为艺术的圈子太小，这两个字也有点过于普通，她翻了半天，都是些不相关的内容。

另一边，赵煜摇头叹了口气，对警察说：“抱歉，我应该看好她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看，这就是报道他的新闻，你们看呀！”玥玥拿着手机，挨个儿拉着周围的警察，让他们从网页大大小小的垃圾广告中，寻找只言片语的小字。

玥玥走了一圈，众人都没什么反应，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好像在看疯子一样。

“你们要相信我呀！”玥玥急得哭了出来，“你们是不是拿我当疯子了？我没有疯！我说的都是实话，他要用我的孩子来喂狗！”

一个歇斯底里地说着让人惊掉下巴的事情，另一个平静中带着无奈和愧疚，哪个才是真正的疯子，似乎不难判断。

3.

“总之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了！不要影响公共秩序！”领头的警察说道，“不然你们都跟我去警务室慢慢掰扯好了！”

话是这样说，然而警察都围到了玥玥身边，毕竟她才是看起来不正常的那一个，所以也就更有威胁。

赵煜则一个人默默下了电梯，往警务室走去。

玥玥看在眼里，只当赵煜又要逃跑，大声说道：“你们倒是去抓他呀！不能让他跑了！”

“不是，你说抓就抓？你给我们发工资吗？”一个警察没好气地说，“人家一没犯罪，二没违法，凭什么抓他！倒是你哦，这火车站是重要的公众场所！你要是再不老实，还想继续折腾，信不信给你扣个寻衅滋事罪！”

赵煜坐着扶梯越走越远，双手插着口袋，背影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玥玥开始变得恼火：这个男人，挥霍了我的青春、辜负了我的期待、毁了我的人生，现在又要夺走我的宝宝——为什么他还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轻轻松松，而我反倒要被当成疯子？被警察赶着走？

玥玥越想越气，扭头刚想跟警察理论，忽然瞥见身边警察的腰间，正别着一根警棍，而且扣子忘记扣死了。

“你们不管的话，我来管好了！”玥玥眼疾手快，一把给警棍抽了出来。

“诶！你干什么，我警告你，你这可是袭警！”

玥玥不管不顾地拼命挣扎，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就是用手里的警棍，把赵煜的头打开花——既然没人能指望得上，那只有这个变态死掉了，宝宝才能彻底地安全。

她和警察在扶梯边推搡，结果一脚没踩稳，整个人顺着扶梯滚了下去。

扶梯的高度有十来米，玥玥磕得鼻青脸肿，但她还是紧握着警棍站起来，寻找赵煜的身影。

警察急忙赶过来，但没一个敢上前靠近她，因为玥玥的短裙下，惨红的血水正顺着大腿流淌，在地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痕迹。

玥玥踉跄地走了几步，感觉眼前发黑，身体轻飘飘的，一头栽倒在地。

六、呈现

1.

玥玥之所以对肚子里的宝宝异常看重，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主要是因为家里老人的一个说法：

老人们相信，女人是夹在男人和畜生之间的“二等生物”，如果一个人前世做了坏事，但又不至于罪大恶极，就会托生为女人。

同时，老天爷也给了女人们一个翻盘的机会，如果她们能够怀孕，并让孩子平安幸福地长大成人，那么她们就能偿还前世的孽债。表现优异的话，还会有额外嘉奖，甚至会转生为天人之类更高级别的物种。

因此在老家，女人们一般都会生很多孩子，认为这样就是在为来生修福田，结果搞的在计划生育期间，政策很难推进。

还好当时的书记给乡亲们算了一笔账：如果生了十个孩子，十个孩子吃不好穿不暖整天受苦，那就算不得是功德，而是罪过；与其盲目追求数量，不如单点突破提升质量，把一个孩子培养成大学生走出山沟、建设国家，才是不可思议的大福报。

书记一番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同，进而促进了乡亲们教育观念的升级，发展越来越好，短短几年就由乡变镇，听说最近又要从镇升级为开发区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同样的道理，如果有虐待或者遗弃孩子，以及做人流把孩子打掉的情况，则相当于是把重新做人的机会弃之不顾，会触怒老天爷，来世堕入三恶道，情节严重的还会有现世报。

随着时代进步，从老家走出去的年轻人，对于以上这种明显带有女性歧视的观点，渐渐都不当回事。像玥玥的老姐，本人就做过三次人流，全然不把传统放在眼里。

家里人自然大为恼火，为了维护秩序，他们从祠堂里搬出老古本每天念道：就比如流产后的孩子会变成小鬼缠身（好比催收机构），之后生出来的孩子会有两个头（可以理解为是利滚利的恶性债务），将来被丈夫抛弃或者终生不育（相当于是上了征信名单），等等。

这些可怕的内容，老人们其实更多地是说给玥玥听，毕竟她姐姐已经没救了。当时玥玥还小，吓得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后来长大了，又偏偏被舍友强迫看各种恐怖片，其中很多都有小孩子相关的恐怖元素，比如什么《咒怨》、《婴尸》啥的。

尽管跟老姐一样，玥玥也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恐惧的种子，早已深深埋入潜意识中，隔三差五以噩梦的形式浮现。

后来当玥玥拿到化验单，被正式告知已经怀孕，她坐在凳子上哭了——当然不是因为要做妈妈的欣喜，而是摊上大事儿后的恐惧。

此后她种种神经质的表现，也都是如此，可她却总是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认为这是一个负责任妈妈该做的——“别人怀孕了都不像我这样？那是因为她们根本就不负责任！”

潜意识害死人，就是这个道理。

2.

玥玥流产后，沈劲松把她接到了自己的医美机构住下，里面条件会好一些。

沈劲松犹豫了好几天，才把孩子流产的消息正式告诉玥玥。在此之前，他脑海里设想了无数情况：玥玥当场发飙，寻死觅活；或者精神崩溃，每天抱个枕头当孩子，头上插着花满大街溜达，等等。

他万万没想到，玥玥竟然异常平静地接受了事实，甚至还有点如释重负的意思。

毕竟对处心积虑者来说，成功只是另一个开始，是全新焦虑的源泉；唯有失败，才是真正的解脱。

“啊啊，”玥玥叹了一口气，抬头对沈劲松道，“宝宝的遗体，还在吗？”

“在的。”沈劲松说，“我知道你有顾虑，跟医院的人打过招呼了。”

“嗯，谢谢你。”玥玥点点头，“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我想给宝宝举办一场葬礼，这是我们老家那儿的规矩。”

3.

虽然根据传统，打掉孩子是不可饶恕的重大过失，但无论人们怎么重视，也难免会出现意外流产的情况。

对此老祖宗们安立了相应的补救手段：只要把孩子当成正式的家庭成员，给他认真办个丧事并下葬到祖坟里，大家好好哭一场表个态，老天爷就会再给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玥玥觉得这样行得通，为了宝宝，她放弃自己的工作，甚至不惜跟MCN闹翻，又牺牲尊严在沈劲松家里吃瘪，付出的不可谓不多。而最后之所以流产，责任自然全都在赵煜头上。

复盘了一遍自己怀孕后的经历，玥玥得出结论：如果苍天有眼，那就定会宽恕自己。

晚上，玥玥重新搬出之前碰都不敢碰的数位屏，大概设计了葬礼该如何布置。

场地的话，只要在沈劲松医院里，找个稍微宽敞点儿的房间就好。作为一个受过系统美术教育的人，玥玥没有安排大吹大擂、烧纸跳神的环节。她只是简单设计了一个小祭台，周围摆些花花草草，给自己留出跪下忏悔的空间就成。

对待死人，要遵循心诚则灵的原则，大操大办的仪式，都是给别人看的。

真正发自内心在乎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第二天，玥玥把自己的想法跟沈劲松说了。沈劲松表示没问题，如果可以的话，葬礼明天就可以举行。

“谢谢你。”玥玥虚弱地笑笑，扭头去看窗外。

接下来，该想想如何向宝宝忏悔，祈求老天爷原谅吧。

4.

不想葬礼当天，来了一个陌生女孩，她一见到玥玥，热情地上前尬笑道：“您、您好，我是都、都市快报的实习记者。我听说，您要给流产的孩子举办葬礼，所以……”

“嗯……”玥玥微微皱起眉头。

“啊啊！没有征求您的同意就擅自过来，实在是抱歉！但我确实是被您的行为感动，才来报道这件事的！”女生紧张得满头是汗，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您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吧！”

在玥玥眼里，记者跟苍蝇无异。不过既然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被记者缠上时，要先多反省下自己才是。

“没关系，你只要在后面老实看着，不说话就成。”玥玥说，“如果要照相，把闪光灯关了。”

“啊啊，好的！谢谢您！”说罢，女生乖乖地走到后面去了。

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玥玥很清楚媒体的意义。作为现实的增幅器，如果这件事被媒体报导，甚至成为网上热点，自己的这份态度，也就能更好地传达给老天爷吧？

玥玥走到祭台前默默跪下，周围的花束下面堆了干冰，蒸发的冷雾落到玥玥身上，令她感到丝丝凉意。

怎么搞得跟烤肉店的冷柜一样？

玥玥把脑海里无意间不恭敬的想法扫除，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5.

玥玥正在心中默念，自己怀孕以来为宝宝做过的所有付出，忏悔期间可能的所有过失。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你是谁啊！沈总说了，这里不能进去的！诶呀……”

脚步越来越近，玥玥下意识回头，看见一个戴口罩的男人破门而入。

“你要干什么？这里有重要的事情！”沈总发起火来，上前阻拦，结果被来人一拳打倒在地。

除了苍蝇一样的记者，还有谁会关注宝宝的葬礼？

“赵煜，是你吗？”玥玥冷静地说道，其实她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男人也不回答，一把给玥玥推到在地，从祭坛上抢过用作宝宝棺材的保温箱，转身拔腿就跑。

又是赵煜吗？玥玥觉得很不理解：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他能把这种固执的精神用在正道上，肯定会成为一个社会标杆样的成功人士呀，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的行为，就好像自己与所处的社会，有着无数往生累结的深仇大恨一样；

不，应该说他本人就是这种怨恨的化身，只要稍稍向这世界妥协一点，都是破坏了他安身立命的合理性，他就会瞬间化作虚无。

玥玥终于明白，自己当年为何要对赵煜如此痴迷，每个人在成长过程里，都会有一段对社会心怀怨恨的年纪吧？

但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当情绪消退，人日渐变得理性和成熟，生存，才是第一要务。

一切妨碍生存的事物，都要被毫不怜惜地统统舍弃，不然就要妨碍生存。

人生的真理，就在这类似“1=1”的循环论证中。

玥玥擦了擦脸上的鼻血，从地上爬起来。

此时，赵煜已被门外事先安排好的工作人员和警察控制住，装在保温箱里的宝宝，也被安全地送回祭坛上。

如果说这次葬礼有什么额外的仪式，那就是在老天爷的见证下，把罪魁祸首捉拿归案。

玥玥走到赵煜面前，扯下他的口罩，说道：“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你要为自己的残忍和不负责任，付出惨重的代价。”

正说话时，一道亮光闪过，原来小记者太过紧张，以至于忘记了把闪光灯关掉。